6.新生(1)
绘满穹顶的《末日审判》本应是这恢弘厅堂中的绝对主角,但现在人们的目光却完全没有去眷顾它的意思,正如同那些绘满了立柱的《神曲》场景和华丽浮夸的水晶吊灯也无法吸引人们的视线。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着舞台上正上演的压轴剧目最后的落幕。 “再见了,我亲爱的同胞,愿你们的未来,充满爱和光明。”扮演士兵的歌剧演员倒在了血泊之中,缓缓道出了最后一句台词,对即将远行的同胞们献上了最诚挚的祝福,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歌剧《阿卡狄亚大撤退》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灯光依次熄灭,尽管因为浮华的装饰而稍显狭小但仍旧座无虚席的歌剧院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但很快,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席卷了整个剧院。尽管总数并不算多,但衣冠楚楚的观众还是纷纷站了起来,为刚刚所见所闻的一切献上了自己最热烈的掌声。 紧接着,一束光辉刺破了黑暗,照亮了舞台,那是穹顶画《末日审判》的正中央是一个空洞,人造的‘天光’正是从那倾泻而入。 它的光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不知何时已然屹立于舞台中央的那名少女身上。 她是这场歌剧当之无愧的灵魂人物,谱写那篇堪称人类赞歌的歌剧家——赛琳娜,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是对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那游离的目光依次扫过穹顶、壁画、立柱,最后落到了观众席上。 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因为她的目光在触及到观众席上的一角时,触电般地迅速收回了,仿佛在掩饰着自己的什么,赶紧朝在场的所有人行了一个挑不出任何错误的屈膝礼。 没有冗长的落幕台词和致谢感言,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纷纷扬扬的金色亮片落下,直到所有观众都逐一退场。 待最后一名观众离场,她直起了身,再次环视了眼四周,然后毫不犹豫地朝一个方向奔去。 “请稍等一下。” 被她呼喊声唤住是一名构造体士兵,对方不像其他观众那般,他没有锃亮的皮鞋,没有雪白的刺绣衬衣,更没有得体的夜小礼服。站在她眼前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构造体,穿着制式服装,一切都和那个富丽堂皇的歌剧院格格不入。 这是本场歌剧特邀的观众之一,除了普通的市民外,歌剧院偶尔会将部分门票赠送给军队那边的士兵,以作嘉奖和慰问。显然在赛琳娜的要求下,这场歌剧的少数票甚至被赠送给了一些几层士兵。 “有事情?”不存在尊称,近乎粗鲁的质问,仿佛站在他眼前的不是空中花园最年轻有为的歌剧家,而是一个无名小卒。 “您对刚才那场表演有任何不满的地方么” “我的看法竟然值得一名天才剧作家屈尊下问,难不成你们艺术家要关注每一名听众的反馈,直到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你们?”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您刚才为什么没有鼓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脱口而出的话和刚才对方所说的简直一模一样,甚至更为高傲。于是她闭上了嘴,只是直视着对方的双眼。 “鼓掌”对方摇了摇头,露出轻蔑的嗤笑声。 “您在笑什么” “我本以为军队给我的表彰奖励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是这种玩意儿,简直称得上羞辱, 现在那个取笑侮辱人的家伙竟然还要站在我的跟前,问我为什么要羞恼。怎么,还要我给你颁个奖?” “我不能理解您在说什么,我并没任何冒犯您的意思。” “你奉上的那出引以为豪剧目已经足够冒犯了。” “请告诉我,那场歌剧到底哪里让您心生不悦了” “呵,你们这帮艺术协会的家伙都这样子,”对方极强地冷笑一声,“那我还想问你,你想表达什么讴歌英雄的无畏还是赞扬战争的伟大抑或是抒发自己对逝者居高临下的悲悯和同情” “居高临下的......悲悯和同情……我并没有……” “你在害怕什么?我只是个兵,连我都知道创作者的真实意图总会在他们的作品中一览无余,你当然比我这个武夫更加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确定,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这里,我希望得到您的意见,我知道您是那场撤退的亲身经历者,我只是希望得到您的认同。” 士兵一个挺身,双手叉腰,再次嗤笑了一声:“你问我为什么不鼓掌何不回去看看你所搭建的舞台?你想在金碧辉煌的歌剧院舞台上搭建出战后的废墟,于是你在石膏上雕刻出弹孔,用凿子锤打出裂痕,你煞费苦心地布置了这一切,让它尽善尽美。” 他低下头逼近赛琳娜的面孔,声音一下压得很低:“你创造出的是帕特农神庙的断壁残垣,而不是战后的废墟。你不知道应该用于点缀那片废墟的是烈火灼烧过的痕迹,是鲜血的斑驳,还有累累的残肢断臂……你的废墟是那样体面干净,但那只是你脑海中苍白的想象,仅此而已,与战争毫无关系。你真以为在前线,世界还会像空中花园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转吗念悼词、奏丧乐我们连活人的哭声都听不过来,哪有时间去安慰死人” “如果仅仅只这些形式般的东西,倒不至于让我在这个地方大呼小叫。我虽只是士兵也粗鲁了些,但也不至于愚钝,能登上这里的人都不是傻子,所以——”他忽然拔高了声音,近乎质问,“最后一幕,你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 赛琳娜后退了一步。明明自己亲手谱写了那部歌剧的每一句台词,明明那场歌剧才刚刚落幕,现在回想起来,她却连方才一切的轮廓都记不清楚。 只能隐隐地记得,自己最后让留在地球上的士兵,濒死之前,对已经离开地表的人们,献上了祝福。了无遗憾的死亡、无悔的付出、对未来的祈愿,那是她能想象得到的最体面而完美的谢幕,也是自己对地面上人们的结局最美好的想象。 “再见了,我亲爱的同胞,愿你们的未来,充满爱和光明。”士兵一字一顿地模仿着歌剧演员念台词时的腔调,乃至抑扬顿挫,仿佛是在以此取笑她,“被逼无奈而接受死亡的弃子对一群逃离故土的懦夫献上祝愿,这是什么该死的新时代的笑话还有比这更侮辱人的吗” 他的情绪再次恢复了平静,似乎这些话在他的脑海中酝酿已久:“也只有像是你们这些生在空中花园的、养尊处优的人,才会写出那样可笑的‘喜剧’。” 赛琳娜的双腿正微微颤抖。 “给我听好了,你在上演一出滑稽的、根本不该存在的、令人捧腹大笑的喜剧,你所叙述的一切,都是你的幻想。”士兵仿佛已经耗干了全部怒火,语气俨然成了个老父亲,“跟你不一样,我经历过那个时代,我摒弃了自己的rou体,摒弃了自己的人性,摒弃自己的尊严,才能换来生的机会,才获得了站在这座伊甸上的门票。我成为了构造体,但是闭上眼睛,意识海中所能浮现的依然是往日亡灵的哀嚎。” “我的家人死在了地上,我没能握住他们的手,但是我看见了他们最后的目光,其中绝对不存在所谓的祝福,只有恨意。被抛下的人只有憎恨,离开的人只有悔恨,这座伊甸诞生于仇恨和无数尸骸之上。”士兵平静的声音中,死寂弥漫开来,“在那场战争中,人只会跟畜生一样,毫无意义地去死,没有信仰,没有荣誉,更不存在所谓的最后的谅解和祝福。” 散场通道的走廊上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平日里几不可查的嗡嗡声,一个士兵的话语给赛琳娜带来的震撼远超她所看过的、经历过的一幕幕桥段,绝望的窒息攥紧了她的心房。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隐没在黑暗中,她和面前的士兵正被困在耸立于黑暗中的孤岛上,而对方正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入无边的黑暗中。 “当有生力量化作纯粹的数字时,你才会理解什么叫做战争的恐怖;当人连人都不能当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战争的无奈。”士兵的怒火消退,作为登上空中花园的幸运儿普遍高于黄金时代人类的素养才逐渐流露,“我们舍弃了一切守卫的人民,却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消费我们的苦难,来满足自己自以为是的同理心和虚荣心,傲慢。一个没有见过地狱的人跟我这种趟过冥河之水的人,在这个地方讴歌战争与和平傲慢。她还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鼓掌傲慢!” “请,恕我先行离开,我能在这个地方体面而有礼地和天才般高贵的你说上几句话,已经倾尽了自己仅剩不多的所有教养。”再次爆发的迹象流露而出,士兵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开,只留下赛琳娜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 她站在原地很久,脸上完全没有rou眼可见的表情,她只是微微仰起头,闭上了双眼,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 她的父母正与众多来宾一同庆祝女儿第一部原创歌剧的成功出演,整个家庭都沉浸在了喜悦的氛围中。 只有她如同一座避世的孤岛,牢牢地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仿佛一墙之隔的庆祝与她毫无关系。 静谧的房间中,心跳声仿佛空中花园的引力异常般鼓动着全部的一切,门外越是喧闹与庆祝,她就越感到扭曲的滋生。那个土兵的言语反复在脑海里浮现,一次又一次地按压着她的心脏,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快要炸裂了。 赛琳娜想要找谁大声倾诉,她知道自己的挚友艾拉必定愿意接纳这样狼狈不堪的她,所以这份痛处只能自己慢慢吞噬消化。 “傲慢。” “傲慢……” 她反复念叨着这个词语,仿佛要用唇齿将它彻底嚼碎,然后全部咽进腹中,最好再也不要为人所知。 她再次闭上双眼,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一幕,那欢声雷动的一幕。自己那个时候,到底为什么会产生那样漫长的恍惚呢甚至忘却了闭幕的感谢致辞。 原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惭愧。 审判的‘天光’从穹顶倾泻而入,所有人的罪孽在那光辉之下无处可遁,她在窥见穹顶上那幅《末日审判》时,就已经清楚知道了自己的罪——扎根于自己骨子里的傲慢。
现在的她,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无法回想起当时写下那些台本时的心境了,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心境,也不存在任何深沉的思考。 这是她第一次不仰赖任何过去现有的剧本,自己撰写的剧本,她自作主张地选择了那个陌生的时代作为主体,然后傲慢地描绘出了自己臆想中的人性光辉。 早在撰写的过程中,她就已经隐隐地意识到了不对,所以最后才会像是那样,在收获掌声时,惴惴不安地站在舞台上,那些本都不是自己应得的。 在目光触及到那位巍峨不动,仅仅只是坐在位置上,冰冷地环视着周围起立鼓掌人群的构造体士兵时,那股惴惴不安终于化作惭愧,彻底爆发,将她的脊梁狠狠按下,惭愧到让她久久不能抬头。 如同她的笔友所言,她真的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赛琳娜热爱着歌剧,热爱着音乐,最初只能在小会展里用机器人上演自己自编自导的歌剧的她,从未幻想过自己的歌剧有朝一日能够被搬上真正的舞台,由真正的演员进行演绎。 梦想成真本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是站在舞台上接受赞美时,心中怀有的只有无尽的茫然和空虛。为什么他们都在流泪为什么他们都在喝彩他们到底从这空无一物的歌剧中受到了怎样的感动 她现在才明白,她根本什么都没有灌注进去。 她还想了些什么东西呢 不可思议?确实不可思议,一墙之隔的外面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空中都市,内里却是这样奢侈复古到极致的歌剧院。 它满足了现代的人类对古典和优雅的一切幻想,仿佛只要置身于这个剧院,他们就能窥视到那波澜壮阔历史的一角,呼吸到那个时代最后的余香。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时代越是进步,科技越是发达,人们就越拿复古当做高贵的象征。稀缺罕见之物总是弥足珍贵——这条定律永不过时。正因为资源如此紧缺,所以将这样有限的资源堆砌出来的华美之物才能够这般的璀璨耀眼。 她曾经是那样向往着这个地方,那时却只觉得一切华美之物都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心悸。 在目光触及立柱上有关神曲的浮雕时,她终于理解了,自己那时的心悸源于何处。 是藏匿于喝彩声下的野兽的低嚎。 是豺狼、是虎豹,是她心中的兽。 自从与一位军人互通信件,她就已经隐隐明白了蕴含在这些浮华背后的真实。 所以最后那长长的鞠躬并不是在致谢——她不需要一群提线木偶的谢意,她需要的是这歌剧所描绘对象的认可。因此,那鞠躬是在道别,向一个没有苦痛的、充满“爱和光明”的浮华世界告别。 然后她冲出了歌剧院,奔向了那个士兵,她是在寻求最终的审判。 正如她现在正拿起自己最为依恋的纸笔,刷刷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期望将自己的一切全部倾诉给那个人,那个离自己内心最近的人,那个曾数次向自己暗示问题所在的人。 -你没有出现在我的观众席中,我很确定这一点...... 并没有信件格式的开头,直接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她真的很庆幸自己没让对方看到这出滑稽的剧目。如果对方真的来了,她可能真的会有轻生的想法。 -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相见的,一定。 稍稍思考,赛琳娜从自己常用的三只钢笔中选出一支附信送出,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终端上的消息。 那是一封机密的邮件,自己在写下这份剧本之前去做的测试,居然现在得到了回音。 扑面而来的寒暄让她感到一阵冷颤,迅速略过所有毫无意义的语句,赛琳娜颤抖的目光定格在了最后的结论上。 你的钽-193共聚物相性程度良好,成为构造体手术的成功率最后被判定为高。 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回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她突然下定了决心,将信纸撕碎,开始重写。只是后半部分对会面和教导的约定变成了自己对蜕变的决定——现在的自己很难面对对方了,比以前更难。 所以她决定成为构造体,做出些真正的了解和实践,然后...... 然后自己或许有可能配得上对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