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闲日对谈

    临近年末，苏钢厂收发室的活骤然增加不少，加之聂子航对桌的老同事请假回村办婚酒，收发室大半的文件任务都落在聂子航的肩头。

    高考，就在几乎没有变化的日复一日中过去了。

    苏南县图书馆恢复了正常的闭馆时间，如果不是广播里还在播报高考成绩查询时间，1977年，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高考仿佛只是睡觉时不小心做的一场梦。

    子健成为了腊月以来的收发室常客，快至年关的时间，他的工作反而轻减不少，时不时来找聂子航说两句话，或者借收发室外一小块地方抽一支大前门烟。

    货车司机，在这个年代是非常吃香的职业。

    交通与通讯都十分不便的年代，短途靠中巴车，长途得坐绿皮火车，联络则只能靠信件。

    钢铁厂货车司机由于时常需要往返周边县市村镇，很自然地充当起短途“邮差”的角色。

    为这家捎口信，为厂里人带点带点东西。

    久而久之，谁见了都要给三分薄面。

    “哥，前段时间我不是开车去了一趟上沪么？那家伙，街上有能打电话的亭子，还有93路公交车，听说是几年前拆除有轨电车才建的！”

    聂子健坐在碳炉边上，抽着烟，跷着腿，嘴里不时“啧啧”两声，语气难掩羡慕与兴奋。

    聂子航在文件柜前拾掇半天，听了这番话，转过头来笑道：“上沪有一家民国就有的蟹粉小笼包店面，去吃了没？”

    聂子健“嘿”了声：“哪有这闲工夫！我们和师傅见完那个什么厂长就走了。不过哥，你是怎知道的？”

    “书上看的。”聂子航把文件夹按顺序放回柜子里。

    “读书真好！可惜我不是这块料。”

    聂子航笑着坐回自己的位置，书桌上摆放着两页字帖：“想去上沪？”

    他和钟实秋往来日渐频繁，在搜刮字帖的期间，发现钟实秋不但硬笔楷体、毛笔颜体写得好，就连行书也是挥洒自如。

    这两页行楷字帖，就是从钟实秋书柜里薅来的，只不过钟三番五次地叮嘱过：

    “练字最忌旁学杂收，你先将硬笔楷体练出火候，再习行楷，便可见成效。”

    这头，聂子健兴奋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害！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我不是那块料，能在厂子里就很不错了！”

    “这有什么难的，指不定明年、后年，风向一变，人人都能去上沪，人人也能去粤东呢？”

    话至此处，轻柔的敲门声传进兄弟俩的耳朵：

    “请问，收发室‘聂主任’在不在？”

    是余晓丽。

    聂子航笑着站了起来：“哪来的‘聂主任’？只有收发室小聂。”

    余晓丽穿着一身技术服走了进来：“收发室只有你在上班，可不是‘聂主任’了？”

    玩笑一句，余晓丽转而对子健笑着点头：“聂师傅也在啊！”

    “可不敢当！晓丽姐，那个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儿呢，我先走了哈，你俩聊着。”

    聂子健赶忙站起来，随即眉飞色舞地走出收发室，还贴心地关好了半敞开的门。

    聂子航无可奈何地瞥了弟弟一眼，旋即问道：“看来首长是有新指令了？”

    余晓丽一惊：“你怎么知道是翻译稿的事。”

    “因为……”聂子航指了指门外的方向，两手一摊：“陈婷那件事儿之后，厂里各种流言纷纷，说咱俩……你平常也没在厂里单独找过我。”

    余晓丽“扑哧”笑了声，坐到聂子航的对面：“我倒没当真。不过想想，在一个厂子里工作，如果男女之间有所投契，确实会被人误会……可能是我从小在燕京长大的缘故，对正大光明的事没什么考量。”

    她转而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封褐色文件，递到聂子航面前：

    “这个是从首都机械工业局寄来的，你放心，同样不涉及什么‘保密’等级，但这封文件的难点之处在于，它的原稿是一封苏联文件，现在转译成了英文，所以翻译有难度。”

    聂子航考虑了一下，说道：“我可以负责翻译法文稿，但中间经历两类语种译制，我的建议是还需要找一位精通苏语的专家，对翻译之后的稿件对比原件进行矫正。”

    余晓丽细细听完，犯了难：“这就有难度了，精通俄、法双语的专家除了去翻译院找人，基本上不可能在其他地方找得到。”

    “翻译院那边不能尝试么？”

    “据我所知，翻译院有限的人才队伍没有接手闲稿的时间，毕竟还有更多国家级译制任务需要他们去做。”

    这就是七十年代的现状了，除了建国初期那批极具资历的老翻译家，新鲜血液供给不足，连首都工业局的外文稿都在堆砌。

    暂时没有解决的法子，在苏语上，聂子航实在有心无力。

    于是他安慰余晓丽道：“没事，我只是以防万一才提出这個建议，经法文翻译的稿件与苏语原件的差距不会太大，至少我们能明白大体文义，然后再通过查找相关书籍对别扭的地方进行矫正。”

    余晓丽释然地点头：“你放心，这次的翻译稿件咱们按正常流程走翻译稿费。”

    “那就行！”

    ……

    高考结束之后，夜晚的图书馆行程变更为了存稿时间，间或上钟实秋家拜访，请他多指点练字上的心得。

    “我记得，你高考报的是燕京大学的西语系？”

    “是的先生。”

    钟实秋嗯了声：“燕大与清华不分上下，只不过各院系之间侧重不同，你若真能考上燕京大学……今天我写了一帖《基督山伯爵》，你拿去练练。”

    聂子航接过先生拿来的字帖，看着上面用端方楷体写的熟悉内容：

    ……维尔福急匆匆赶回大高碌路，当他走进屋里的时候，发现他离开时的那些宾客已经移坐到客厅里了，蕾妮和那些人都在着急地等待他……

    看到这里，他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问道：“先生，你有没有英文字帖？”

    钟实秋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书桌边，打开最下层的一张抽屉，取出一张略为泛黄的英文字帖。

    “这是我当年得到恩师准许，照着恩师字迹临摹的一套英文字，别的没有了。”

    聂子航的思绪微顿，恩师……难道是钱先生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