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唐无泽不是什么心软好说话的人,这一点唐无臻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时候,他都奇怪唐无泽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把会喘气的刀。如果说唐无泽是人,为何他总是冷情决意毫不手软? 唐无臻始终忘不了他出师之前接到的一个试炼任务。那任务要他追杀一对私奔出逃的年轻男女,就地格杀。原本唐无臻也以为其他人的死活与他自己并无关联,可真动起手来,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天真又太简单。 年轻公子后背已然中了一箭,再也活不下去。可面对唐无臻这个取走他性命的人时,那年轻公子竟眸光清亮眼中毫无怨怼之意。他只是死死恳求唐无臻放那姑娘一条生路,这样即便他到了黄泉之下也全无怨言。 唐无臻面对着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那年轻姑娘却好似吓呆了,只是默默流泪并不说话。这无声的抗议与绝望已然让唐无臻无法下手,而那年轻公子临时之前也未得到他一句回答,却是执念深重死不瞑目。 就在唐无臻准备放那年轻姑娘离开时,一只骤然而来的弩箭却直直射中了那姑娘的后背。艳红的血溅得极高极远,似瞬间盛开的花朵,妖艳又美丽。那姑娘却并未立刻断气,她颤抖着将年轻公子的手合拢在掌心,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 那却是一发追命箭,唐家堡的追命箭。唐无臻在一旁看着,却觉得整颗心都冷了。 唐无泽悄无声息地现了身,淡淡横了唐无臻一眼道:“想不到小师弟学了这么多年武艺,却这般心软无用,你甚至还不如小师妹。” “他们两情相悦,又有什么过错。”唐无臻极小声地说,“若是十恶不赦之徒,我也能毫不犹豫地出手。可他们俩只是不该私自出逃……” 唐无泽听了他天真至极的话,反倒冷笑一声语气漠然,“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正与道理?你身在唐家堡,主顾要你杀了谁你就必须杀了谁。我瞧小师弟也并不适合做杀手这行当,还是早点回唐家堡寻个普通活计算了。” 尽管唐无臻已与唐无泽相处了不短的时日,但他仍旧不能习惯唐无泽那轻蔑又嘲讽的语气,就好像他在指着唐无臻的鼻子骂唐无臻是个怂货一样。若是以往,唐无臻当然免不得辩驳两句,可他那时却只觉得心中灰败黯然。 唐无臻骤然发现,唐无泽与小师妹的世界虽然距他仅有一步之遥,但他却始终不能踏入不敢踏入。看似仅仅一步,却是天堑之隔,恍如云端与尘世之遥。 于是唐无臻终究认了命,他在内堂寻了个安安稳稳的活计,仿佛这样就能远远离开他这位永远比不上也永远无法超越的大师兄。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结识了曲天鸣,唐无臻也许会在唐家堡虚掷一生光阴。但自从碰上曲天鸣之后,唐无臻才知道这世间和他以前想的并不一样。即便为此他要叛逃出唐家堡,唐无臻也绝不后悔。 “今日大师兄要杀了我我也全无怨言,只是我还想求大师兄放天鸣一条生路,他终究是无辜的。”唐无臻闭了闭眼,终究有些底气不足。 “我知道小师弟是个情种,可没想到你能糊涂到这种程度。”唐无泽淡淡地说,“那次你不敢杀了那位姑娘,现在你又为了一个苗疆人求我,真是情深意重啊。” 身后的曲天鸣却忍不住了,可唐无臻暗自握了握他的手,并不让他说话。 尽管曲天鸣是修毒经的,但他们二人面对身手极好的大师兄与那明教刺客,依旧毫无胜算。即便只有唐无泽一个人,费些力气却也能杀了他们两个。倒不如先服软,而后再看看有何机会。 可随后唐无泽的话却让唐无臻极其惊愕地抬起头来,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唐无泽却淡淡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既然执意如此我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师傅让我劝你回来,但你却绝不会回来。我千里而来不过为了问你一句准话,既然你已然有了决议,我倒也不会为难你。和你多费口舌纯属无用,你好自为之。” 他这位大师兄,莫不是脑子烧坏了吧?唐无臻不由怔怔地望着唐无泽,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这冷心冷清的大师兄一般。 而后唐无泽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唐无臻身后的曲天鸣,嘲讽道:“这就是那位值得你主动叛离唐家堡的美人?我看也不过一般人……” 那后半句话,却被唐无泽自己吞了下去。再见到那五毒弟子的第一眼,他就双手颤抖不已,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他忽然回想起那日白雨痕与他说的话,白雨痕说他见到了一个年纪与相貌都与那人差不多的人。唐无泽原本不愿意多想,甚至有些下意识逃避,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否定半分。 唐无泽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平静地问道:“我这位师弟媳妇,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曲天鸣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说:“我叫曲天鸣,今年二十岁整。” 尽管这五毒弟子衣着暴露,但他的神情却纯然而澄净,恍如月光。一枚暗淡无光的银质吊坠,就悬挂在他的虫笛之上,耀眼生辉。 “好,真是太好了。”唐无泽忽然退后了一步,一贯平静如冰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微笑,凛然又冰冷。 不对,这唐门杀手今天实在太反常了薛西斯从未见过这般反常的唐无泽,他好像忽然从一尊冷冰冰的冰雕变成了一个有生气有情绪的活人。只是唐无泽周身却仿佛有一层无形无色的火焰的烈烈燃烧,那火焰声势浩大又无比凶猛,足以焚毁一切。 薛西斯刚想伸手拽住唐无泽,但一切已然晚了。那唐门杀手仿佛快得像一道流光一缕青烟,眨眼之间便到了曲天鸣身前。 随后而来的却是一把冰冷又锋利的匕首,那刀锋直直刺进了曲天鸣的腰腹,毫不留情毫不手软。红色而黏稠的血液顺着匕首缓缓滴落,缓慢而执着。曲天鸣怔住了,他只是定定凝望着唐无泽,那唐门杀手的一双眼睛却漆黑又深暗。 那唐门杀手却轻轻抚上了曲天鸣的脸,声音柔和又缱绻:“为什么你还活着?要是你死了该多好。” 笑话,这一切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唐无泽为了眼前这人双手沾满血腥一颗心也不复以前的纯白柔软,他以为是自己的懦弱无能害了曲天鸣,所以才毅然决然割舍那些不合时宜的天真与善良。他为了曲天鸣变成了一个自己全然不认识的人,可曲天鸣居然还活着,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么?他怎么还敢活着,他怎么还能活着? 唐无泽刚开始杀人的时候,时常会梦到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满身鲜血面色怨毒,要将生生他拽入那十八层地狱之中,永世不得解脱。那梦境漆黑又可怕,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往回纠缠不清,迷雾重重永远没有出路。唐无泽清楚知道那根本不是鬼魂,而是他的心魔他的愧疚他那颗逐渐冷掉死去的心。 可唐无泽杀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做的噩梦却越来越少。也许因为他那颗心越来越冷,也许因为他罪孽深重永远不得解脱,所以麻木了迟钝了,就连刀子刺进血rou也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唐无泽觉得他仿佛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只是这尸体会喘气能行走还能杀人。在唐无泽眼中,这世界是漆黑的,阳光也是凉而暗的。都说众生沉沦万丈红尘,可唐无泽却觉得这世界真无趣啊,无论是谁都面目可憎罪孽重重,倒不如让自己一发追命箭给他们一个痛快。他偶然心头掠过的杀念,连自己都暗暗心惊无比恐惧。 在心智迷乱之时,唐无泽一直暗暗告诫自己。不行,还不行。别忘了曲天鸣为你死了,他要你好好活下去,你就要好好活下去。至少不能为了区区几个渣滓,搞得自己狼狈无比不得不叛逃出唐家堡。 曲天鸣既是他永远不愿触碰不愿提起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却也是他心中那轮皎洁又纯白的月亮。那清淡而冷漠的月光,却映亮了他这十余年来孤寂又死沉的人生,也抚慰了他几乎狂乱的心。 所以唐无泽才不愿去想曲天鸣是否还活着,因为他已经干脆利落地抛弃剪断了之前的那段人生,又何必非要自虐般细细回想不能自拔?一切终究是无用之物,有那闲心倒不如考虑一下怎么轻松简单地杀掉一个人。 有时唐无泽也会自嘲地想,瞧啊,以前那个连一只仙鹤一头鹿都不敢杀的人,居然变成了这种冷心冷血的怪物可做这样一个不知疼痛也没有心的怪物,倒也挺好。至少在这世间,他这种怪物总要比好人过得舒服一些。 但真是世事无常人生叵测,他一直以为早已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而且活得完完好好不知忧愁。唐无泽之前用来抚慰自己的借口,不过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枉费唐无泽以为自己机关算尽无所不能,实际上他只不过是老天手中随意一抛不再理会的一颗弃子。 唐无泽听到凛冽的风声蓦然袭来,那却是一支连弩射出的弩箭。唐无泽本来可以避开,但他只是漠然挨了这一支箭,他忍着疼痛,又将那柄匕首刺得更深了一些。 “你不该活着。”唐无泽对那十分讶异的五毒弟子说,语气无比笃定,“你早就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