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第254章 “母后,您觉得为何大舅要当着李大学士的面那般?” 东暖阁内,朱厚照叙了一遍方才经过之后,依然未曾想明白。 “照儿,你是怎么认为的?你不会以为你大舅是刻意摆长辈的架子,在外臣面前压你面子吧?” 张皇后闻言,内心稍有些发紧,但依然状若平常的问了一声。 朱厚照缓缓摇了摇头。 若是别人这般,他定然会认为其是想在李大学士面前,给他这个太子上眼药。甚至摆摆姿态,以达到所谓压太子一头,抬高声望的手段。 可寿宁伯毕竟不同,他虽还尚年幼,但聪慧机敏,也有自己对于事物的判断。 譬如,他能从宫里的那些内侍、宦官、宫女身上感受到惧怕和阿谀、讨好,能感受他们想努力谋求与他亲近的迫牵 而那些学士、讲官们,他则能感觉到,其故作威严且拿着架子的清高。 甚至,在很多事上会和他较真,但究其根本,其实并不在事本身,而恰恰只为了凸显其作为东宫学官、先生的威严。 但寿宁伯给他的感觉则不太一样。 他这位大舅,不惧怕他,和他话,也不讨好、奉承,至少没有他宫内那些人的那般,外戚都是靠逢迎拍马,谄媚、阿谀而谋求立身。 这不单单因他是太子,只是储君身份,便是在父皇那边,他都能感觉到一二。 对父皇,对他,他的这位大舅,更多的是诚恳和亲近,怎么呢,这种感觉很微妙。 故而,今日之事,才让他颇有困惑。 朱厚照沉吟,道:“母后,大舅是皇家的自己人,与我皇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孩子可不觉得大舅会这般愚鲁……” 他内心还有未尽之言,那一日,在乾清宫中君臣三饶对话,可让他懂了不少。他虽然年幼,但也分得清亲疏远近,好恶善弊呢。 张皇后瞧着朱厚照的模样,不由满意的点点了,和声道:“我儿能这般想便是好的,咱们皇家,在你这一代,可谓人丁单薄。从你出世之时,便已注定,你将是大明未来的承继之人。 且宫里也只有母后这一后,妃、嫔、贵人,是一个没有,故而,宫里的情况,可以是数往朝少有的单纯。 可越是这样,越要有一颗能明辨是非,看透核心的心。哪些人可以亲近,哪些人必然会亲近,而哪些人该谨慎……” 言至此,张皇后突然笑着摇摇头道:“罢了,你年纪尚幼,母后和你这些作甚。你只要记着,你的两个舅舅,是母后的亲弟弟,在皇亲贵戚中,是唯一和我们亲近的人,记住,是和我们亲近,而不单单是皇家。” 朱厚照稍一沉吟,便明白了母后话里的意思。 是啊,寿宁伯和建昌伯,是我的舅舅,是母后的亲弟弟。 无论他们有多么不堪,单只因,他们的富贵荣宠皆出于父皇,皆出于母后和他这位太子这一点上,便已是注定聊一条牢不可破的核心。 他们面对外人可能会嚣张跋扈,也可能会肆意狂悖,但绝不会背叛他们的……对,立身。 这一番想来,朱厚照也越加有些领会了寿宁伯最近的一言一行,所为何意了。 不过,他还是没能搞明白,今日又是怎么了。 “母后,儿臣省得,但大舅行事,让儿臣不懂了!” “呵呵,无甚关碍,多想想便是,若是想不明白,回头问问你父皇。不过,你要答应母后,你和你父皇、母后的话,切莫和外人多言。人心啊,是最可测的东西……” “儿臣明白了!”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点零头。 “启禀娘娘,陛下驾到!” 一声略有急切且带着些气喘的禀报声从暖阁外响了起来。 是皇帝朱佑樘来了,宫女来禀报,也并非是正式传报,显然是陛下方到宫门前,便先跑过去禀报。 坤宁宫是皇后住所,在本朝,一帝一后,皇帝和皇后又是相濡以沫,极为亲近。 故而,坤宁宫大多时候,也如同陛下的寝宫一般。往日陛下驾到,也无需那般正式的通报。 坤宁宫已是如同乾清宫一般,是皇帝平日起居的居所之一了,甚至于皇后于乾清宫,也是这般。内侍、宫女,大多也只是先行通知一声。 此时听到传报,朱厚照赶忙从张皇后的身边挣脱出来,走到了暖榻下垂手而立,而张皇后则极为自然,娴静的坐于塌边,未曾出门迎接皇帝,好似与平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别无二致。 稍顷,朱佑樘到了,一路行来,带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跨步进了暖阁。 坤宁宫内的太监和宫女对他行礼,他都似乎毫无反应。 进了暖阁,他稍收敛了一些神色,当看到皇后和太子皆在时,他的面色不禁多了些慈和。 “陛下。” 张皇后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轻声唤了一声。 “儿臣参见父皇!” “奴婢参见陛下!” “起身吧!” 朱佑樘温和道。 张皇后走到皇帝身边,搀着皇帝的胳膊,将皇帝往榻前引。 扶着皇帝坐下之后,本准备嘘寒问暖几句,可看到皇帝的面色,她不由秀眉微蹙。 “陛下,您又遇着烦心事儿了?” 很是自然的问了一声后,张皇后侧过头吩咐:“秋桐,给陛下上茶,吩咐人,给火盆加些炭火,再派人去御膳房传个话,今日陛下的晚膳,送来坤宁宫……” “奴婢遵命……” 秋桐福了一福,正要退出暖阁传命。 朱佑樘却是摆了摆手,道:“今日可能不行,稍后朕便要回宫,宫里还有许多奏章未曾批复呢……” “不行,再多奏本,也不赶着一时半会儿。秋桐,别理陛下的话,去传你的话去……” 秋桐嫣然一笑,又是福了一福,应命后,退了出去。 朱佑樘无奈一笑,皇后这般强势的样子,让他既无奈,但其实心中也颇有暖意。 “皇后,在你这里,朕这个皇帝,都不像皇帝了。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张皇后眉头一挑,嗔怪道:“陛下,您这话的,若是让外臣听着了,岂不会妾身这皇后无德呢。到时候,不得满朝都将是弹劾妾身的本子了……” “你啊……” 朱佑樘心里好笑,皇后既是嗔怪,又点了句意犹未尽的话,着实让他无奈。 不过,他就是喜欢这般自然的氛围,没有那么多太过于规矩和刻板,让他心里颇为放松。 这也是,他每日即便再是忙碌,也会抽出时间过来的原因了。 朱佑樘抬起手,习惯性的想摸摸皇后的头髻,只是儿子的身影杵在那里,让他的手一时顿在了半空。 朱佑樘望向了朱厚照,问道:“皇儿今日来看你母后呢?” “回父皇,儿臣今日偷闲,一是来看看母后、父皇,二来,也是心有困惑,想着……” 朱厚照毕竟年幼,朱佑樘问话的语气意味,他丝毫不曾察觉,且他心里更是藏不住事。 方才还道等父皇过来问问,如今父皇来了,可不就要请教嘛! 朱佑樘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皇儿学业上有所疑惑?可曾问过东宫的学士、讲官。” 朱厚照还未搭话,张皇后先是替朱厚照上了。 “陛下,还不是因为长孺,方不久前,皇儿在东华门那边……” 张皇后按朱厚照所述,全数向朱佑樘复述了一遍,且比朱厚照叙的还要详细。 朱厚照听着听着,猛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母后的,比他的内容更多啊。而且,怎感觉,主次上有些不太清楚了。 朱厚照一时又是有些懵了,不过,好在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他的疑惑也是叙清楚了,于是,朱厚照也附和着点零头。 张皇后言罢,望了望自家儿子,见朱厚照又是懵然,又是认可,她笑着点零头。 张皇后转回头,等着陛下话,谁知道回过头一看,朱佑樘突然失神楞着,口中只是轻轻“哦”一声,未接茬,好似神游外。 “陛下!” 张皇后不禁脆声嗔道。 “哈哈!” 朱佑樘猛然回神,笑了笑,怔然道:“朕一时愣神了,每次谈及长孺,朕便颇有感慨啊。方才朕在想,是从何时开始的,长孺可谓一点点刷新了朕对他的印象,如今竟然都能在当朝大学士跟前展露一二了。” 张皇后面上不禁有些喜色,皇帝的意思,是在夸大弟呢,让她与有荣焉不是。 至于是不是能和那些朝廷大臣展露,她可不在意,总之皇帝对张鹤龄的印象越来越好,是她喜闻乐见的事。 当然,饶欲望和目标,是随着事物的进程、发展,而不断改变的。 有时期望越来越低,而有时则期望越来越高。 便譬如,曾经时候,她为张鹤龄挡风挡雨,只期望别太过于恶了陛下,省的不好收场。 而如今,张鹤龄长进了,也能做事情了,陛下对他的感官越来越好,她呢,则对张鹤龄的期望越来越高起来。 虽然她紧守底线,不会在陛下跟前给张鹤龄求官求爵,但时不时的提几句,给张鹤龄加深在陛下跟前的印象,自无不可了。 不过,她大致是不会那般直白的,方才转述朱厚照的话,也只是稍微改点细节,突出了一些罢了。 显然,效果尚可,她不由笑着问到:“陛下,那您觉得,方才长孺他可有不妥?嗯……陛下,先父去世时,长孺他毕竟年少,妾身又是在宫里,很少有教诲之时,那些年颇为混账。多亏陛下爱护。总算未让他犯下大恶之事。 如今,看起来是好了,但妾身依旧怕她定不住性子,其实妾身今日让秋桐去乾清宫话,皆是出于真心。
妾身一介妇人,后宫也不敢言政,但其实妾身也知道,朝廷里的事,比想象中要来的危险。若他非可造之才,便不应留在朝中为官,省的他日真就犯下大错,逼得陛下您不得不处置。 可妾身也知道,你们君臣,都是主意正的人,妾身也无法劝,只希望,若真有那一日,陛下您能顾着妾身的面子,给张家留……” “好了好了!” 朱佑樘笑着摆了摆手,道:“皇后,你我夫妻,还这些作甚?朕往日虽时常骂他罚他,但朕的苦心你岂会不知?如今好了,他能为朕为朝廷做事,朕又岂会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臣子。 他是你的弟弟,也等于是朕的弟弟,是太子的舅舅,都是一家人。” 张皇后颇为感动,柔身一福道:“妾身谢陛下恩典!” 朱佑樘温柔的拍了拍皇后的胳膊,将她拉着重新坐回了身边。 眼前的一幕,突然好像给朱厚照开了次眼界。 他一时想不太明白父皇和母后之间的言语互动,真正的意味为何。 不过,暂且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家的父皇和母后,怎就好似将他忽略了啊。 还有,今日不是该给他解惑的吗? 于是,朱厚照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打破了父皇、母后的温馨。 “父皇,时辰已是不早,儿臣就要回宫了……” 朱佑樘突然笑着指向朱厚照,朝皇后道:“皇后,看看,看看咱们的儿子,如今也学会和朕迂回了。” 张皇后抿嘴一笑,看向朱厚照的眼神,极为慈爱。 朱厚照忙道:“父皇,儿臣可不敢……” “行了,能多有些心思,不算坏事。你宫里的内侍、宫女,还有你东宫的讲官、学士,没一个单纯的人,各有所求、各有所想。往往一句话,便会藏着很多意思在其郑 你虽然年幼,但你毕竟是太子,朕不希望,你被他们哄骗了去。如今这样就很好,心里能时常多想。有不懂之处,便来问你母后,问朕!” “儿臣谨记父皇、母后教诲!” “嗯!” 朱佑樘点点头,转回话题道:“便你今日遇到的事,你不明白你那舅舅为何突然在李学士面前那番话?” 也不等朱厚照表示,朱佑樘继续道:“其实,要想分析之前,你要考虑话之饶立场和当前所在的人和事。 张长孺是何立场,而李大学士又是何立场,两者之间,包括你这位处于当事的太子,你们之间,可否有共通之处,可否有不可调和之处。 只有你明白了这一点,所有事,便可抽丝剥茧,看的大致分明了。朕告诉你,从你母后方才的叙中,朕看出了,张长孺是在为你试探李学士……” 言及此,朱佑樘顿了下来,望向了朱厚照。 “共通?不可调和?试探……” 朱厚照细声呢喃,似乎脑中有一道灵光闪光。 朱佑樘笑笑道:“你那舅舅是好的,至少,对我们皇家而言大致是好的。但是,对整个朝堂而言,对那些辅助朕的大臣们而言。或许便不算好了。 譬如今日,数以百计的弹劾奏章堆在了朕的案头。是张长孺真的犯下了令满朝汹汹的罪错?” 言至此,朱佑樘摇摇头,叹声道:“不是,只因为,他做的事,和大多人不符罢了。那作为君主,该如何处置呢?” 张皇后此时也是抬眼望着,眼神中有一丝莫名。 朱佑樘苦笑道:“无论出于公心、私心,朕会保他,但朕也会骂他,甚至会罚他。之后才会将他做的事,用妥协的方式,交给朝臣。其实,也等于是一个交待,是一个保护……” 张皇后眼神闪了闪,道理他懂,甚至若罚一罚,她也能理解,往日这样的人,这样的方式不在少数。 不过,总难免让她有一丝担心。 “皇后且放心,朕方才不是已有道,朕不会只拿长孺当普通的臣子看待!” 似乎是看出张皇后的心思,朱佑樘轻拍了拍张皇后的手背,安慰道。 朱厚照此时可无心去理会母后的担忧,他只是思索着,终于,他感觉,他想到了。 “父皇,其实儿臣当时应该罚一罚寿宁伯?” 一语落,张皇后不由埋怨,嗔道:“你这孩子……” “哈哈!” 朱佑樘朗声一笑,看起来心情格外不错。 “好了,既然太子已是想通,那便回宫去吧,日后,若再有何不明,便按朕教你的,多分析。当然,若再有不明之处,亦可来问朕。 皇宫对于旁人而言,是约束,是戒备森严的宫廷大内,可能很多大臣也规劝你,多讲规矩礼仪。但你当知道,皇宫是宫殿,但首先是你的家。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