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取代(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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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好张三娘与公孙大娘。”吕令皓倒不忘向卫兵吩咐道。 他的诉求一直很简单,希望权贵们都好。 高崇似乎完全镇住了局面,有种只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来禀道:“县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唆的宅子里。” 就该连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 “县丞,这些高门大户,蓄奴无数,小人只怕人手不够。” “带漕夫去。再把城门打开,调更多漕夫进来。” “这…...是否太过了些? 高崇也觉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么从一开始走到这一步的.….. 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这如何能忍 他怕什么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逃到塞北去,等东山再起。 但绝不至于到这么坏,韦济已经被收买了,那么,偃师县发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师县里,河南府根本就不会管。 记住网址 “去!还有薛白,死不见尸,必是从秘道出来,也藏在崔宅。” “喏。 郑辩带着家丁随着崔唆到了崔宅,说着形势。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岁中进士,薛白十七中状元,两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师县查郭万金,一个掠卖良人、私铸铜币的商贾死了就死了,高崇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们不能跟他一起沉船。” “只是,河南府那边,令狐少尹一向与郭万金、周铣来往密切,可见也是他们的人。韦府尹虽素有清誉,但性情软弱,真如崔县尉所言,能来吗?” “即使不来,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个县丞吗?! 崔唆话到这里,已有家丁禀道:“阿郎,县丞派人来搜宅了。” “为何? “说要找反贼薛白.…. “荒谬!”崔唆大怒,“薛县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这是要对付我了。给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来。” “崔公。”郑辩十分仗义,抱拳道:“我必与崔公同进退!” 县署差役还在门外,崔家内却已热火朝天。 不止是护院,连普通奴仆也被命令着拿起棍棒,誓护主家,要助县令把那反贼县丞绳之以法。 至此,吕令皓认为,局面还是可以收拾的。 只要像他与薛白谈好的那样,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郭万金头上,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也许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他遂派人最后去劝了高崇一次。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闻言道:“没什么好谈的,弹压下去,我自能拿出证据来给薛白定罪。” 紧接着又有人赶来,禀道:“县丞,崔唆聚众闹事,郑辩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处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围县署。” “一群逐利的懦夫。 高崇竟然是讥笑了起来,他怕这些人才怪了,他义弟与他说过为何要造反。 反的不就是这些偷窃了天下人之利,却又附庸风雅的懦夫吗? “有何打紧?你等可知何谓‘懦夫’?便是如我们吕县令一般,只会计算利益、巴结权贵,半点风险不敢担,却所有好处都想沾的rou食者。这些世绅,连吕令皓都不如,还想聚众? 那些人不是王彦暹,不是薛白,一个是孤身一人,苟延残喘,不肯罢休;一个是初来乍到,油盐不进,张口乱咬。 王彦暹是毒蜂,薛白是疯狗,高崇在任上这些年,只有这两人差点给他造成伤至于世绅? 敢见血吗? 高崇吩咐道:“去码头上告诉庄阿四,带最听话的漕夫来,给我弹压下去。” 码头。 庄阿四正坐在篝火边喝茶汤提神。 他已经把漕帮的帮众都聚集起来了。 众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渠帅死了,今夜怕是要选新的渠帅?” “咋选?除了李三儿,谁还能把各个漕帮拧成一股绳。” “乱套了都.….... 庄阿四听着这些议论,心想着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里的弯弯绕绕多,不像北边的汉子爽朗。 “阿兄,县丞来命令了...... “人手还不够?”庄阿四非常惊讶,他本以为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越闹越大了,几家大户该是觉得大案太多压不下去,想卖了县丞,造反了…….. 庄阿四听了,考虑了一会,发现不把局面压下去也不行,起身,招过几个漕帮的小渠头,道:“你们几个,把最得力的人手带过来。” 仿佛是看到他把人聚起来了,洛河上游,忽然灯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缓缓而来。 “完了!河南尹来镇压县丞了……阿兄,你快带县丞跑吧。” “慌什么?”庄阿四道:“我见过县丞与府尹喝酒,看看再说。” 他隔得远,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时招呼人手,随时将各种情报报给高崇。 在他前方,漕夫们也纷纷站起身来,站在岸边看着。 终于,有呼声传来。 “转运使来了! 庄阿四倒是稍微了解一些,知道水陆转运使王不可能到偃师来,拨开人群往前挤去,只见那船上大旗高挂,上书“转运使司河南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转运使与副使之间可谓天差地别,可惜这里的人几乎都不识字,不认得那个“副”字。庄阿四虽然知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转运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这漕运的事。 “什么? 县署,高崇听闻洛阳有官船来了,震惊不已。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点好了,一定不可能。” 好在,码头上的消息没有让他惊讶太久,不多时又有人来禀道:“县丞,来的是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杜有邻?他想动漕运?让李三儿...... 高崇说得顺嘴,话到嘴边了,才想起李三儿已经死了。 他突然意识到,薛白杀李三儿更深的目的在于夺取漕夫的支持,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没反应过来。 从暗宅被抄、郭万金被杀、李三儿被杀,薛白快刀斩乱麻,在激得他猛烈应对的同时,也让他没时间整合手下的势力。 偏偏他的势力很杂,商贾、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还分好几帮。 “不行,我得亲自去码头。” “县丞,城内还在闹事……’ “李三儿没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帮。”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赶来,禀道:“县丞,小人无能,被崔唆赶了出来,没拿到人。几个大户现在带着人向县署围过来了。 此时,在暗宅围攻薛白的人手已经聚到县衙,高崇在城内还有近两百人,他自然是谁都不必害怕的,径直走向大门外,吩咐道:“敢围攻官署,造反无疑,不必留手,让他们见见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还是那些执刀的郭家家丁。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还被县尉诬为反贼,只有听高县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着郭万金做过贩奴、铸币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这情形了,当那些世绅们的家丁拥到县衙前喊闹时,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杀人了。 “你们真敢动手?!” “高崇反了! “把崔唆、郑辩等人拿下.…. 高崇必须加快速度把他们一个个弹压下去,尽快赶到码头。 码头,漕夫们越聚越多。 薛白站在船头,目光扫过,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纤、搬货,光着脚在大冷天里踩着冰冷的冻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 过得这般苦,难免会结成帮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斗狠的,自然而然也会接些别的活计。 总之,这些漕夫十分复杂,老实的也有,凶恶的也有。 薛白今日不是来分辨他们的好坏的,而是请水陆转运使来处置一些漕运的积弊。 所以,薛白让全福带着伊波到洛阳去,与杜有邻细说了此事。 殷亮拿出了一本账簿来。 这是迎仙头码头的津税簿,是那天薛白当着李三儿的面带走的。 之所以能够带走,因为旁人都觉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账簿上没有,带走也无妨。但,薛白与殷亮却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大唐转使司水陆转运使在此! 杜有邻也已起身,站在船头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说一句话,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 “本官此来,是为查一桩漕夫大案!” 此话一出,岸上的漕夫们议论纷纷,都觉得是为了李三儿之死来的。 但杜有邻说的却根本不是此事。 “开元二十五年,广运潭新建,江淮粮食由水路运抵长安,圣人大悦,下旨每押运粮食两百万石,漕工赐钱二千贯。然本官自到任以来,查访漕工,俱言二十余年未曾得过赏钱…….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简单明了的话语,把杜有邻这些话传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释。 漕工们的情绪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被调动了起来,议论纷纷。 许久之后,有人大喊道:“让转运使说!让转运使说!” 之后,说话的却是薛白。 “我乃新上任的偃师尉薛白,圣人让我到河南来看一看,问一问你们!拉纤每拉三里地,得钱两文,一日最多拉十五里地,得钱十文,可买五个胡饼……吃得饱吗?李三儿死了,他终于有机会与这些漕工对话。 可惜,有些田霸还没死,他暂时无法与佃户对话,他们只会被人诓着,拿锄头、哨棒来打他这个新县尉。 “县尉,小人还有妻儿啊! “小人们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里地啊!” “每得钱十文,还得交一文帮费……. 最后,漕工们的话汇成了一句。 “吃不饱! “吃不饱! “吃不饱! 人群中,庄阿四转头看去,寻找着李三儿最忠心的一群手下,这些人就能吃饱饭。因为帮费就是交给他们的,他们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 怎么说呢,人管人一层一层,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饱,这属实是正常的事。 只是李三儿死了,规矩乱了。 庄阿四招过了小渠头们,道:“薛白要收买人心,别让他.…..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们吃不饱,圣人给漕工的赏赐去了何处?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钱,被谁吃了一半?帮费是交给了谁?为此,请了转运使来,就是要彻查此事! “彻查! “彻查!” 能分钱,漕工们自是起哄。 要知道帮费是什么?就是苦哈哈们为了挣活路,聚在一起闹事讨钱,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 这些年李三儿帮费收着,却从来不见他向官府闹过,反而与县官们越来越亲近。 漕工们最开始有过不满,死了十几个人之后,渐渐所有人都忘了漕帮的初衷。 庄阿四再说话,那几个小渠头也听不见,他不由恼怒,暗道若有一张大弓,此时干脆射杀了杜有邻、薛白。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杜有邻开口道:“肃静!本官初来,天还未亮,城还未进,但本官承诺,必给你等一个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举十二人登船,详述你等之处境!” 场面登时更乱了。 “老邴头,你去! “老邴头.. 大船上,有人跑到边上,冲着岸边大喊道:“我也是渠帅,你们不推举我吗?我是任木兰! 竟还有漕工知道她。 “小渠头够义气,我推举她! 庄阿四渐渐感到有种大战时军心涣散的感觉。 当然,也不是仅凭几句话就能让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么轻易? 他转头向小渠头们道:“把人们召集起来,我先去为县丞办事。” 都听阿兄的,走了。 有小渠头抬脚踹在一名漕工腚上,骂道:“还听?!狗官骗人的。” 那漕工犹回头看了一眼,挠着头跟着走了。 庄阿四本打算再带个一两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况混乱,他不敢耽误,只带了三十余人匆匆奔向迎仙门。 宋勉没有回陆浑山庄,因宋励忽然跳下马车,他知这个弟弟必定闹出事来,决定留下替他收拾残局。 是夜,城中果然是乱象丛生。 宋勉对此并不理会,捧着一本书看了,打算早早入睡。 直到有家仆惊慌赶来,匆匆带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尸体。 “八郎? 宋勉懵了一下,看着宋励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环顾周围,喃喃道:“张三娘杀的? “看起来应该是,否则……定不能这般侮辱八郎……呜!八郎! “别嚎了。 宋勉喝止了家仆,怎么看这情形都是女子杀的,心中已有了推断,只要那张三娘是假的,便该是她所为。 “带走吧。 “喏。” 尸体被抬起,宋勉忽然眼一眯,抢过火把凑过去,只见宋励临死前竟用手盖住了一个血字,一个没写完的“高”字。 但这字是谁都有可能写的,张三娘栽赃高崇也有可能。 宋勉不久前才与高崇、韦济一起宴饮过,分润了一些好处…… “八弟是如何走丢的?” “当时,有个小女子追杀郭二郎……等小人们反应过来,八郎已经追得远了。” 宋勉反复问了许多细节,末了,他再次查看尸体,留意到那是刀伤,两刀在下身,两刀在心口,还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断了肩胛骨,该是比宋励个子高,且力气大的人砍的。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 “是….剑,小人确定是剑。” 宋勉一愣,又有家仆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县丞已经杀了许多人了,都说他要造反了。 县署门外,高崇几乎马上要弹压住局面了。 如他所言,那些世绅软弱得很,一见血就没了再闹的胆气。 然而,他渐渐却有种抱薪救火的感觉。事闹得越大,反对他的人就越多。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此前能得到众人支持,就是能给他们挣暗钱。挣暗钱的太张扬,天然就让人忌惮,但真的骑虎难下了。 “高崇!你为何杀我兄弟?!” 突然间,宋勉也带着家丁赶过来,原本那些缩了头的世绅再次鼓噪起来。 高崇一听便明白对方打的是什么心思——不过是一点分赃的小罪,也亏宋勉急匆匆地跑来灭口。 这些卑鄙无耻的自私自利之徒,只会捧高踩低。 一桩皆一桩,高崇终于大怒。 到了这一步,他狠劲上来,誓要震慑这些人。他若真反了,他们一个也讨不了好。到时他可去边塞,他们可走不掉。 “走,去武库! 他此前已派了一个好手过去武库,大可抢了武库中的百余副甲胄弓箭,足以控制偃师县了。 “去武库! 与此同时,吕令皓宅。 托病休息的吕令皓毫无病态,正焦急不安地踱着步,听着从洛阳回来的幕僚元义衡汇报消息。 “到了洛阳,韦府尹已在准备前来偃师……. 元义衡脸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这次,朝廷清除妖贼余孽的决心很大, 毕竟是发生刺驾案。” “真的。” “是啊,杜转运使已经领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师了。” 吕令皓乍听,也不知杜有邻有多少人手,不由大惊,后悔方才听了高崇哄的话。 恰此时,还有坏消息传来。 “县尊,不好了!高县丞带人去抢武库了!” “什么? 吕令皓吓得面如土色。 直到被逼到这一步,他才终于认识到必须要有所动作了。 “明府。”元义衡道:“请明府出书令,命卫兵守住武库,击杀高崇。” “可他有漕夫... “有杜公在!请明府再出一道书令往码头,安抚漕夫!” 元义衡却知道,关键不是杜有邻在码头,而是薛白在码头….. 风把偃师县城里的喧嚣声吹到了洛河边。 码头上的灯笼已全被点亮,岸边的篝火也被点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里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们已推举出了十二人。虽有几个人认得任木兰并愿意推举她,但人数实在太少,她最后还是落选了。 十二人登船后,首先与薛白谈。 “我是新任的偃师县尉,已到任半月有余,今夜才有机会认识你们。”薛白虽在笑,身上却带着股官威,“希望不会太迟。 如果可以,他本该更早地插手漕运,因为他整个夺权计划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权力何处来?以安禄山为靠山,因走私而结利益,权钱使他能够上下打点,而漕帮则是其武力基础。 要打破这个武力基础,需要更大的权钱。 于是薛白撒了个谎,说圣人派他来查案,其实他说“想替圣人去看看”只是顺着李隆基“朕十年不出关中,天下无事”的幻想,若打破这个幻想,昭应县令李锡就是前车之鉴。好在,这个谎言暂时就没人能戳破,而现在是它威慑力最强的时候。 以皇命在身为背景,加上杜有邻这个专管漕运的转运副使,这是薛白的权,但还不够,计划要实施,有两个人必须杀掉——郭万金、李三儿。 郭万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没其不义之财,作为收买漕工的钱袋子。 李三儿更是得要除掉,只要这个渠帅活着一天,接触漕运的任何机会都不给薛白。前几日,薛白不过是刚到码头津署查了查孙主事的账,李三儿马上便出头,岂能容他把手伸进漕运里 让暗宅劫张三娘、查抄暗宅、杀郭万金、激高崇动手、诱杀李三儿、驱官绅拖住高崇,薛白则趁此机会打出杜有邻的旗号拉拢漕工。 这就是整个计划,关键只有三步,制造证据、除掉关键人物、分化拉拢。 核心在于拉拢漕工,他们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拢。 若说偃师县的世绅掌握着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农户、耕农则是奴隶,便其实也是另半个主人。 漕工比佃户更聚集、更凶狠;比世绅更坚定,也没有世绅那么大的胃口。 当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让偃师县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这一边,只需安让他们不再支持高崇,这就够了。 留给他的时间非常短,只有李三儿死了、高崇还未反应过来之间这段时间。 话虽如此,薛白却还是表现得非常从容,他扫视着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数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较实在的渠头,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儿姓邴,县尉唤‘老邴头’即可,偃师人,是县署户曹算吏。” “邴老既是县署吏员,缘何夜里还在码头上?” 薛白选择在夜里过来,就是尽可能地避开高崇的人手,县吏、商贾夜里大多数都进城歇息了,转运使的大官船一开来,灯火一照,聚过来的全都是苦哈哈,这些才是没从漕运上得到好处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间收买。 由他们推举人选出来,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头道:“小老儿妻儿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边,夜里听得动静大,便过来了。 薛白问道:“漕工归你们管吗?” “回县尉,漕工不属官府,自发推举人来揽活。若说归谁管,他们亦是民丁,归由县令管。 “县里可有设专门的曹署?” 老邴头抚着稀疏的胡须,应道:“以前朝廷有个舟楫署’管理漕政,三个毕前猕及了,转运使管的是纲运,不涉具体由哪些漕工拉船,‘长运法’改转般法’之后,明确由沿河县令主持所在地段漕运。” 薛白想问的就是吕令皓有没有专门设置人来管漕运,听他这般说便知是没有了,漕运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里。 他目光落在老邴头那褴褛的衣服上,问道:“邴老与孙主事相处得如何? “唉。”老邴头先叹了一口气,道:“朝廷每年从洛阳往长安转粮,征召漕船之费,每一千贯,孙主事给李三儿五百贯,由李三儿再挑选漕夫运输,因而漕工都听李三儿话。” 能这般回答,可见这老邴头是看出了些什么的,知道薛白与李三儿不对付。 大概这般了解了情况之后,薛白才开始传达他的想法。
“我与杜公都是从长安来的,圣人很关心你们,嘱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机让杜公先到偃师县来。 “好!杜公、县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钱,日子只能勉强糊口,何况大部分漕工一天挣不到十钱,盛世不能让人活不下去。” 这些人一天拉纤十五里只能挣到五个饼,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继续苦捱着,薛白其实不能体会,换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已经让殷亮做了一整个的方案。 “此前圣人赏赐给漕工的这笔钱,杜公也会查它的去向,县里则会补济给漕工。” “县尉是说.…发钱?” “嗯,你们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万金?此人掠买良人、走私偷运,已被县令拿下了。转运司、县署打算从抄没的家财里拿出钱来补济。以两个办法发到漕工手上,一是涨工钱,二是重新分田,让那些因为失去田地才拉纤的人能回去种地,剩下的人领到的钱也就多了。” “先说工钱,得分顺游、逆游,我们偃师的拉的是从洛阳到河口这一段路,顺游一里二钱,逆流一里三钱,我至少先保证,官府的这个工钱,每一钱都到漕工手上。” 漕工们没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边等着。 许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从官船下来,在码头上各自招过手下人,把他们转运司、县署要传达的意思传达出去。 “都别急,杜公才刚刚来。” “涨工钱是肯定的,郭万金都抄家了、李三儿都杀了。” “圣人都亲自关心了,朝廷的决心还不大吗?” “一里二钱?那不是原来的三倍吗?!三倍?!” “逆流时还有四五倍?!” “关键是大伙儿得配合.. 与此同时,杜有邻也站在船头许诺,并派人去高声宣扬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虽开始坏,朝廷却还是有威望,以转运使担保,漕工们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连朝廷信用都崩坏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将政策与数千漕工说清楚比杀人还费时,直到晨光隐隐从东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员、幕僚终于赶过来了,他们住在城中,夜里一直盯着查办“假张三娘案”,此前顾不上码头,还不了解码头上发生的变化。 有几个吏员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县城里为高崇助阵。 “都听着! “安静!都给我听着,有妖贼假冒皇亲,攻击县署,现在县丞招你们捉拿妖贼,事后每人赏十钱,助个拳就相当于拉纤十五里,体壮忠心的站出来!” 这声音也传到了官船这边。 薛白希望能够说服漕工们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 高崇、李三儿以走私、帮会之利分润小渠头、威慑漕工,经营多年;薛白却只有这半夜的机会,只能给他们许三倍到四倍的工钱。 不论结果如何,已不容退缩了。 “你等可知,朝廷为何诛杀李三儿?因郭万金、李三儿、高崇,乃骊山刺驾案之主使,谋反大罪!圣人只诛贼首,前提是你等不可助纣为虐!” “郭万金、李三儿已死,唯有高崇负隅顽抗,清除这枚毒瘤,才能让漕工们过上好日子。 一方是县丞,一方是县尉与水陆转运副使,双方互相指责,皆言对方有罪,还是“假冒皇亲”“谋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让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们待着不动;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则许诺了更大的好处。 漕工虽然比佃户们有组织,实则杂乱无章,是一群乌合之众。若只有一个声音还好,两个县官的命令齐齐压来,他们确实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闹了许久,元义衡也赶到了。 他拨开人群挤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从县署门房赵六口中得知,元义衡被派往洛阳了,于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说服元义衡,是因为拿死掉的郭万金顶罪,最符合偃师县大部分权贵的利益,只损失高崇的利益,元义衡作为县令幕僚,看得清这一点。 “县尉,出事了! “元先生来了。 元义衡急道:“高崇带人去抢武库了,只怕卫兵们守不住!” “县令毕竟是一县之长,不能调动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个当官的,岂比得了高崇一个造反的心狠手辣?”元义衡作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吕令皓,“到最后一刻都还想着和稀泥,明府可拦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带了。”元义衡连忙把文书拿出来,“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贼高崇。” “是‘捕杀’。”薛白道:“你与杜公在此,传达县令的官文给漕工…...还有,我的人呢 “从驿馆被带到县牢了。” 元义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递了过来,道:“明府要求尽快消弥事端。 “好。” 吕令皓的态度早就说过了,县丞与县尉,谁再动手谁就是反贼。 薛白这边都放下刀了,高崇却还要去抢武库,吕令皓再没脾气也得发怒了。 至此,给漕工们的好处以转运使的名义许出去了,一县最高长官的官面文书也有了,世绅也愿意让高崇一个去顶罪了。 薛白打算带老凉、薛崭去,杜始却是直接带着公孙大娘的两个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袭红衣,显得像是个剑师,其实不会武艺。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带来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来帮你阿爷拉拢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始的手,本想说说她在驿馆遇到放火烧楼的事,对上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会心地没再提,而是小声道:“我想要一个活的高崇。” “为何? “往后你会知道。 城门处正乱成一团,看守城门的卫兵是吕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来夺门。城内既有世绅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赶过来。 与其收拾这乱局,倒不如擒贼先擒王,薛白干脆直奔县署。 高崇带着心腹手下去夺武库,县署此时是由差役们看着。 “县尉。 赵六远远看到薛白,连忙奔上来,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带人守着县署呢。” “齐丑、柴狗呢?我让他们押人回来。” “县尉。” 另一边的巷子里,齐丑、柴狗这才上前,道:“我们一直在县署等着哩。” “进去。 薛白二话不说,整理了官服大步赶进县署。 前方,孟午带着差役们迎上,道:“薛县尉,你牵涉‘假张三娘案’需…….. “薛崭!” 薛崭大步上前,拔出刀来,一刀劈下。 孟午还在说话,尚没反应过来,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崭杀了人,低头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当差役的投靠县丞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没办法,一个县只有一个班头。 争权不是过家家。 “还看? 齐丑与孟午在县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杀了,没有悲伤,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码头了!不想当从犯的让到一边!想戴罪立功的,跟着县尉干! 他这话,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丢给他,带着人直奔县牢。 公孙大娘不在县牢,被安置到了会馆暂时监视,薛白也不打算再让她们掺进来。 县牢里,施仲与伙计们还被关着,连提审都没来得及。 还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狱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疯了才敢拿我,你也想与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没被烧死? 郎君! 武库。 “打开。” “咣啷”一声响,铁链掉在地上。 “你们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让齐丑去缴了差役们的二十余把刀,其余人则拿上水火棍。 此时,高崇大概还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绅蓄养的家丁能否拦住其夺取县城东。 几拨人正乱糟糟地斗殴。 “县令呢?! 崔唆急得嘴巴都干了。 他早都催吕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动手是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拖到现在,是处处被动。全县就三十多个卫兵,也是久不训练的,要守着武库、城门,最该死的还是要守吕令皓的宅子。 反观高崇,狂妄得不像话,说杀人就杀人,此时前方的血泊里已经倒了好几个 “县令…….县令去守望京门了。” “什么? “县令请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崔唆道:“高崇都要夺武库了!他夺了武库,谁能制他? “县令已派了卫兵,也安抚了漕工,还会请示河南府、请示朝廷。” “就这几个卫兵?他.…..” “崔公快退! 崔唆心知外乡来的官就是这般,见势不妙,随时做好保命的准备,反正他们的祖产祖坟也不在这里。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溃了,崔唆无奈,转身就逃。 双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来,走私贩、人贩确实比欺压农夫的家丁更凶狠一些。 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声,又指着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杀退他们。” 看这形势,弹压住偃师的乱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么平息事态。 若他说,今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能瞒过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实上,韦坚案之后,江淮发生了许多比今夜要严重得多的暴乱,就是瞒住 了。官员们层层掩盖,民间请举子到长安告御状,最后搞出了“野无遗贤”的大案,皇帝查了吗? 查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