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祸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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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五载,是玄……是有杨贵妃?” “咦,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贵妃你倒是记得好清楚的?” “有安禄山吗?” “我似乎听大姐夫说过,记得是某地节度使?进京来请求当贵妃养儿,闹了许多趣闻。” “……” 薛白从耳房的小榻上醒来,脑中依旧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许多事该早做准备了,偏连身子都还有些虚弱。 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放在床边的絮袄,里面以锦絮填充,还算暖和。 在杜宅已生活了三日,每日两顿伙食,味道且不提,至少汤饼或胡麻饼都是吃到饱,也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 进到厢房,绕过屏风,杜五郎还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来吧,今日有道士来给你驱邪。” “再睡会。”杜五郎翻了个身之后却嘟囔了一句,“是该起来,今日给端砚度桥。” “度桥?” “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杜五郎说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撑起身子来。 薛白则微微惘然,自语道:“孟婆汤。”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杜五郎拿起一件对襟狐裘披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衣扣,嘴里道:“不过若我转生时还能记得上辈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 “确实有趣。”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白过去开了门。 来的又是青岚,她头发梳成了双髻,用发绳扎着,腰间有一根束带把绿白条纹的彩间裙拢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时婢女的模样。 嗯,人家本就是唐时婢女。 “五郎起了吗?真人已经到了。” “起了。” 青岚往屋中走去,一见杜五郎那乱七八糟的模样便皱了眉,责怪薛白道:“你也不将五郎把衣服披好。” 她上前便要给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来。”杜五郎反而慌了,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会穿,你忙你的,我马上过去。” “那五郎一会到二庭盥洗。”青岚行了一礼,又招过薛白,道:“设坛需人手搬东西,你先随我过去。” “好。” 她这一进来,倒将屋中两人都安排了一遍,颇有家中大婢的风范。 带着薛白走过游廊,她还不忘敲打他两句。 “我知你许是出身富贵,做不惯这些。但相比当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该尽心些才是。” “好,应该的。” “五郎当你是个玩伴。”青岚莞尔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语气,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觉。” 她自觉这一番话柔和中带着严格,能称得上厉害。 薛白依旧应了一声“好”,神态平常。 青岚却感到有些镇不住这个小厮,恍惚以为走在身边的是当五品高官的阿郎。 两人穿过后仪门,她停步走在后面,调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风范。 ~~ 二庭已在设坛,有仆役正跟着一个道童在摆放香案。 挂着许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個须发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薛白与青岚过来,老道微微一笑,迈步迎上。 “贫道方大虚有礼了,今日一见,杜五郎真乃天质自然、风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闲。” 话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尘轻摆,语气笃定。 青岚双手已经搭在腰间正要行礼,闻言愣了一下,道:“道长误会了,五郎还未过来,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觉得现在说这是书童似乎让方大虚难堪。 此时,书房方向忽然“咣当”一声响。 青岚遂轻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洒扫干净。” “好。” 薛白向还在抚须掩饰尴尬的方大虚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向书房方向走去。 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已能听到争吵声。 “若非伱,五郎岂能遭此大厄?!” “是五郎口出妄言,幸而子婿请托朋友,吉大郎才放回五郎……” “闭嘴,简直强词夺理,休再提你那些狐朋狗友!” “丈人这般大怒,然而子婿做错了何事?子婿交结豪俊之士,还不是为了杜家好?!” 又是“咣啷”一声大响。 书房门没有关上,薛白走上前,正看到杜有邻愤然将一张矮几推倒。 “为杜家好?咳咳,你说得出这等话?你一介兵曹,俸禄几何?你用媗儿的嫁妆给那些名士送奢侈之物,给杜家招来祸事,还敢信誓旦旦。” “丈人糊涂啊,安不知有舍才有得,如今笼络他们,来日他们才会声援太子……” “闭嘴!闭嘴!” 杜有邻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由卢丰娘、全瑞一左一右扶着,以手抚额,喘气不已。 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俊挺青年,身穿锦裘,头带深青色的软幞,在这寒冬腊月还握着一柄折扇,吊着一个玉扇坠,外表看起来着实是好风采。 想必这就是杜家的大女婿,柳勣。 薛白虽只到杜家三日,却已常听这位柳郎婿的大名。 在杜五郎口中,大姐夫生性狂疏,为人热忱、不拘小节,因此交游广阔;而在杜家其他人口中,柳勣轻傲无礼,对外人献媚而对家小淡薄,做事眼高手低,除了一副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此时柳勣对杜有邻的盛怒之态视而不见,兀自说道:“正是因太子在朝中毫无势力,才会任人欺负。” “我让你闭嘴!休再提太子!” 杜有邻一张脸涨得通红,要挣开搀扶去扑柳勣。 “有何不能提的?丈人往后可是当朝国丈,未免太胆小怯懦了……” 薛白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听杜五郎提到“二姐”都是语气敬畏,原来杜家二娘子竟是嫁给了当朝太子。 只见杜有邻眼一瞪,竟是真个气晕过去。 “阿郎!” 那边柳勣才说到“我身为太子连襟”,忽然见此情形,终于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扶。 “你走开!”卢丰娘尖叫不已,手忙脚乱。 管事全瑞连忙喊道:“快,请大夫来。” 婢女彩云匆匆往外跑,还撞了薛白一下。 薛白则赶上前帮忙扶着杜有邻,神态冷静。 “让他侧卧,衣领解开,保持呼吸畅通。” “阿郎!阿郎!” 好在没过多久,杜有邻便醒了过来,才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抬手指向柳勣,嚅着嘴唇,重复着一个词。 “和离……和离……” 薛白看向柳勣,只见他的眼皮明显跳动了几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回过头来,可看到这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八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 这日中午,庭院中老道士还在摇晃着手中的招魂铃,嘴里嗡嗡嗡,念念有词。 “拜请九天司命护宅真君来收惊……” 柳勣失魂落魄地从道坛边走过,绕过壁照时,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犹恍然未觉。 ~~ 时近傍晚。 法事终于做好,卢丰娘对香案祈求了好几句“无灾无病”才吩咐人收拾起来,之后请老道长去用饭。 薛白帮着收拾了各种物件,与奴仆们一起到前院用饭。 便有下人向他问道:“你可看到了?阿郎这次真下决心让大娘子和离了?” 薛白摇头道:“不知。” “可吃午食时全福说了,当时你也在书房。” “我没听懂。” 旁人又在嘀咕上午那场争吵,只有薛白始终不谈,专注啃着麻胡饼。 “薛白。” 杜五郎背着手,在外仪门处探出半个身子,道:“快过来。” 两人遂走到庑廊处,在栏杆边坐下。
“你吃。” 杜五郎四下看了一眼,从背后拿出一根鸡腿,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鸡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薛白坦然接过吃了。 他首先不觉得打工丢人,其次认为互相帮助是人之常情。他身上有种受了帮助早晚能回报的自信,因此坦然大方、毫无忸怩。 “站了一整天,方真人拿符箓在我眼前晃啊晃,好累。”杜五郎伸了个懒腰,道:“你呢?” “扫地,收拾。”薛白道:“下午整理书架时偷偷看了会你那些书。” “都是些之乎者也的,能有甚看头。” “为了有用,又不是为了好玩。” “你真是与常人不同。”杜五郎不由感慨,问道:“我阿爷与大姐夫又吵了?真要和离?” 薛白反问道:“和离不好吗?柳郎婿平日待你大姐如何?” “我不知道哎。”杜五郎想了想,最后挠头,叹道:“我就是觉得,大姐夫待我很热忱。就像我本来不想去平康坊,但……唉!” “你想回报他的热忱,做了些不愿做的事?” 杜五郎点了点头,又想到了死去的端砚。 “你大姐几岁?” 杜五郎数着手指默算了一下,道:““丙寅……二十又六,怎么了?” “再嫁不难。” 薛白方才有一瞬间想过,假若能成为太子连襟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现在这个年纪差太多了。 可惜了。 “再嫁?”杜五郎问道:“你也不喜欢大姐夫?”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郎婿与吉大郎认识吗?” “是啊,他们能说上话。” 薛白问道:“那柳郎婿带你去平康坊、遇到吉大郎、吉大郎找你麻烦,这都是碰巧吗?” 忽然,前院传来喊叫声。 “这是朝廷命官的私宅!” “滚开!” 两人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官差从前院如狼似虎地踹进二庭,并将跟在后面的门房喝退,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一人趾高气昂,大喝道:“京兆府拿人!哪个是杜有邻?” “长吏且慢。”全瑞慌忙赶出来,客客气气喊道:“请到厅上看茶,可好?” “让杜有邻出来!” 那官差冷眼朝天,一把拨开全瑞的手。 几颗碎银便落在地上。 “何事喧哗?” 随着这一句话,杜有邻从西边书房中缓步而出,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卷书,问道:“可是京兆府寻老夫?” “你便是杜有邻?拿下!” 一众官差径直扑了上去,摁住了杜有邻。 混乱中,书卷掉落在地。 “放开!有辱斯文……尔等可知老夫是何人?!” 全瑞没想到他们真敢拿朝廷命官,忙上前去拦。 “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啊,长吏可知?杜家二娘子乃当朝太子良娣!” “拿的就是太子岳丈!” 只听“锵”的一声,那官差拔出刀来,镇住了还想挣扎的杜有邻。 “都听好了,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由京兆府捉拿审讯,其余人等暂拘宅中,不得擅离!” 甫一听得这罪名,众人俱已被吓得目瞪口呆。 卢丰娘从厅中赶出来,见此情形,惊得直接瘫坐在地。 杜有邻如丧考妣,嘴唇抖动,不敢再动。 全瑞脸色煞白,满眼失神。 这一家本是清贵门第,今日什么都没做,却突遭一个晴天霹雳。 天大的罪名盖下来,这宅院之中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阿爷!” 杜五郎眼看杜有邻被带走,下意识追了两步,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有人一把将他扶住。 他抬头一看,看到薛白那张还显稚嫩的脸,以及冷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