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章 泛萍浮梗不胜悲(下)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短了许多。【】以至于,人们分辨不清如今到底是深秋,还是初冬。轻颦踩着清凉的晨光,初次踏入了坤宁宫。她上身着一件乳白色菊纹上裳,下身是水蓝色的百褶如意月裙。浅藕荷色罩衣外,又披了一领织锦羽缎斗篷。轻颦就这样,轻盈盈的映入了徐皇后的眼帘。宛若那在水一方的佳人,在黎明破晓、万籁俱寂之时,独驾着一叶扁舟,悠悠荡于水上。超凡脱俗、遗世**。皇后见她款款走了进来,登时便了然了。难怪朱棣对她着迷,只因她身上散发出了一种气息,一种与生俱来的、与世无争的气息。那气息着实令人心驰神往。皇后看着她,猜度着朱棣的心思,不由怜爱的抿起嘴笑了起来。轻颦走至皇后座下,恭谨的敛衣行了跪拜大礼,道:“秋月馆轻颦,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吉祥如意,福寿绵长。”轻颦打心眼儿里,是诚心敬重这位皇后的。她虽厌恶这个皇宫、厌恶朱棣,可她从未曾厌恶过这个贤德的皇后。不光不厌恶,她对这位皇后,还颇有几分敬畏。皇后看着跪在地上的轻颦,眼带笑意。语气平和道:“赐座。”田永康闻言,赶忙搬过来一把紫檀木的雕花圆凳,放到轻颦身旁。轻颦并未敢着急起身,只垂首恭谨谢恩。谢过恩,轻颦便将目光微微一抬,望见了眼前这个端坐于紫檀木雕花坐椅上、被华服包裹着的女人。她那件华服上,最为惹眼的,便是那用金线绣着的牡丹、凤凰。那纹样不仅衬托出了她的华贵与雍容,更让轻颦敬畏。轻颦终于谨慎的站起身,局促的坐到椅子上,微垂着头。她偷偷放眼四下观望,只觉目光所及之处,都散发着令人生畏的庄重。皇后仔细端详着轻颦,不由点头赞叹道:“难怪圣上会对你青眼有加,你姿色过人倒在其次,单凭你那恬淡的神情、幽怨的眼神,便足以让人对你另眼相看了。”她又打量着轻颦的穿戴,赞道:“你头上那柄羊脂色的菊花小簪,与你身上的菊花纹样倒是相配得很,也趁你的气质。”轻颦见她如此审视自己,不由更加拘谨起来。便朝皇后微侧过身子,垂着眼睑道:“皇后娘娘夸赞,轻颦愧不敢当。”“轻颦。”皇后饶有兴致的玩味起了这两个字,又自语道:“卿嫔。”须臾,她忽淡淡一笑,道:“单看你的封号,便可知皇上有多看重你。连封号,他都肯为你这样用心,选的这般别致。”见轻颦不动声色,皇后正色道:“卿嫔,你要清楚,这样的恩宠,可不是后宫里每个女人都能得到的。你既得到了,便该好好珍惜才对。”“是。”轻颦见她有意教诲,便赶忙起身行礼。皇后见她拘束,便含笑示意她坐下,又道:“芷青原是本宫身旁的人,她已在宫里当了好几年的差了,也算是个行事稳妥的人。本宫特意把她拨给了你,一则,是想着你刚入宫,身旁该有个稳妥的人,总能使唤的顺手些;二来,宫里规矩多,芷青在宫里待的日子久,这里的规矩她都熟悉。你若有不懂的地方,问起她来,也便宜些。”皇后见轻颦依旧只是垂首听着,默不作声。便又道:“皇上既已为你举行过了册封礼,你便是皇上的妃嫔了。日后,你要以嫔妾自称,不可再将自身名姓宣之于口。”“是。”轻颦站起身,只低眉答道:“嫔妾日后,定会谨遵皇后娘娘教诲。”皇后闻言,又见她恭谨有礼,便欣慰的点了点头。和颜悦色道:“你先坐下吧。”见轻颦落座,皇后又语重心长道:“那一年,还是在燕王府里时,本宫得知,王爷带你回了府。本宫当年虽始终未曾与你照面,可本宫清楚,你定是有过人之处,才会让王爷对你如此着迷。在当时那样大局未定的情形之下,他竟还肯为儿女之情所牵绊。”轻颦抬眼看着她,见她目光悠悠,凝眸望向远方。不觉一时恍惚,仿佛也追随着她的思绪,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北平,回到了以前的时光。轻颦正出神时,忽闻皇后又道:“后来,你离府走了。”她的目光落在轻颦的脸上,道:“当时正值混乱,谁都没有精力去顾及你的离去。即便到了如今,本宫也不想知道你当初为何要离府。”她顿了顿,转脸望向前方,凝眸道:“本宫只记得,他在得知你出走时,是如何的沮丧、如何的伤心。这几年来,他励精图治,虽坐稳了江山,可只有本宫知道,他时常在无人之处伤悲。本宫从未曾见过,他为哪个女人如此伤神。他是本宫的夫君哪!本宫怎么能够忍心看着他如此难受啊?”皇后看着轻颦,满眼诚恳。道:“好在上天有眼,总算让你们又遇到了。”轻颦垂着眼睑、默不作声。皇后见她冷漠,神色不由严肃起来,道:“本宫清楚,你本是北方佳人,对这京城的山山水水难免陌生。起初,你身子有些不适,不能侍寝,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你入宫已有月余,即便再如何水土不服,本宫想,如今也该适应了。”“可本宫听闻,你如今依旧屡次推脱身子不适,不肯侍寝。使得皇上这一整月都不愿进后宫。此事闹的后宫沸沸扬扬,人人议论纷纷、怨声载道。当真是有失体统。”皇后带了几分威严道。轻颦听闻她语气严厉,便赶忙跪地请罪道:“嫔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责罚?”皇后垂眼看着她,带着几分质问的语气道:“你如此明目张胆的肆意妄为,确是该罚。”她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可你可曾见到皇上责罚过你一次半次没有?”皇后叹了口气道:“可见皇上对你的心意,并非是常人能够想象得出的。既然皇上愿意包容你,甚至是纵容你,本宫自然也不愿对你多加为难。只要你肯悬崖勒马,安心侍君,你过去的种种任性之举,本宫也不愿再去追究。”她顿了顿,斜眼望着跪在脚下的轻颦。见她只一味垂头听着,便又道:“皇宫不同于先前的燕王府,不只规矩比先前要多,更重要的……”她微微探出身子,对轻颦道:“是不再似王府里那般进出自由。如今你既进了宫,便该把宫外的一切都抛下。不论你是否愿意,一道宫墙,已隔断了你的前世今生。”皇后的话字字清晰,如冰雹砸于铜钟之上,令轻颦大梦初醒。她木然听着,眼里不自觉的滚出泪来。趁人不注意,她赶紧把那眼泪擦了。“当然。”皇后并未留意到轻颦的眼泪,只接着道:“本宫不知你与圣上有何渊源,也不愿胡乱揣测。本宫宁愿相信,自入宫以后,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小儿女心思。”她轻轻叹口气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夫君便是咱们女人的天。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你的夫君是皇上,是万人敬仰的真龙天子。你要懂得惜福,能够侍奉皇上,是世间多少女子几世也难修来的福分。你能够入宫,而非一生都辱没在那些贩夫走卒之手,本已是上天有眼,不肯辜负了你的天生丽质。”“既如此,你该感戴天恩、勤谨侍奉,尽心竭力为皇上分忧、争取早日为皇上诞育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才对。你要知道,这后宫里,是容不下你那些小性子的。”皇后意味深长的望着轻颦,语气虽不算严厉,可警醒之意却不言而喻。轻颦不敢马虎,只好再次下拜,行大礼道:“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嫔妾日后自当谨言慎行,凡事以皇上声誉为先,不再让娘娘费心。”皇后并非严苛多事之人,只因她事事以夫君为先,不忍见朱棣受半点委屈,今日才专程召见了轻颦,与她说了这许多的话。不过,她见轻颦如此谦恭,又进退有礼,便只点到即止。皇后猜度轻颦并非是那种恃宠而骄、不知轻重的女子。便微微松了一口气,示意轻颦起身,又与她闲话了一些家常,并仔细询问了她的衣食起居之事,再无其他。从皇后宫里出来,轻颦便觉魂不附体一般,只顾低头望着脚下的地砖,默默前行。秋月馆的宫人们紧随其后,也不敢作声。轻颦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五味杂陈。接下来的路要怎样走,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停下脚步,仰起头,极目远眺。只觉那朱墙金瓦、飞檐卷翘,重重殿宇间,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巍峨。她忽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一只无奈的困兽,如今已被人锁到这樊笼当中,任人宰割却无计可施。她甚至想嘲笑自己,笑自己如此无能、如此懦弱。任人摆布、任人宰割,却毫无反抗之力。众宫人见她又哭又笑,虽心里纳罕,却无人敢上前询问,只一个个小心垂首陪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