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洗玉法度 不言而明
“嗯?” 余慈初时不知为何牵扯到夏夫人,既而猛醒,往前看时,只见夏夫人明眸投注,朱唇启合,正与他说话。 刚刚得闻秘辛,他是彻底走了神。 也是他太久没说话了,夏夫人或是怕冷落了他,就问道:“道友以为,谋取这一星一界,尚可为否?” 这是要他表态吗? 余慈不急着开口,也学薛平治,拿起案上酒杯,在指间把玩,趁机思虑这两位在虚空世界上的“要求”。 夏夫人目的,似乎是最容易猜。 就目前而言,虽还不是太明白“太始星”珍贵在哪儿,可既然是诸宗争夺之地,就是一种战略资源,更是某种象征。 不争?别人反而要置疑飞魂城的家底了。至于争不争得到、用没用心、出不出代价,那是另一回事。 薛平治这边,争取飞瀑界,怎么看都有些夏夫人所言“避劫祛灾”的味道。 不过,尚未言战,先找退路,还光明正大地呈现在他这个准盟友的眼前,何至于此? 余慈目视薛平治,以她与罗刹鬼王的深仇大恨,当不至于为外物所拘。 薛平治移目过来,眸中意绪微妙。 到他们这个境界,只要乐意,心神交接,传递讯息,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就目前而言,薛平治也好,余慈也好,都不会向对方彻底打开心防,但最起码的情绪流向、意蕴所指,都没有问题。 余慈似有所悟,记起初至洗玉湖时,和骆玉娘的交谈。 或许,是要给徒儿留一条后路? 若真是如此,越是争取,她的决绝之心越是强烈。 对余慈来说,倒是“好事”了。 另一方面,薛平治作为今日中轴,与两边关系的远近,还是她自己最为清楚,不知她是怎么对夏夫人描述这边关系的,目前看来,确有“误导”之嫌,以至于夏夫人有点儿一厢情愿。 薛平治何曾对他说起过“飞瀑界”之事? 两人间的关系还算亲近,那是有着共同的敌人罗刹鬼王,也有着共同的朋友叶缤。可具体的联手之议,还没涉及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呢,就算余慈想帮,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但在此时,是万万不能做“拆台”之事的, 毕竟,通过薛平治的一番施为,夏夫人一方是“误导”,余慈一方是“了然”,做出的态度非常明确。 薛平治对哪边更“亲近”些,一见可知。 当余慈将一切都梳理清楚,就是哈哈一笑,直接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夫人这么说,可是勾起我的不平事了。” “哦?” 夏夫人有点儿意外,明知可能是余慈转移视线,仍忍不住好奇:“不知天君因何不平?” “正是由夫人而起。” 余慈放下酒杯,慨然叹息:“如今我上清一脉,人才凋零,更散入江海山野之间,只余下寥寥几位,撑起摊子。如今百废待兴,本想着竭尽全力,取回宗门所遗之物,便如‘死星’。哪知夫人的碧霄清谈,设出那等条规,初闻之时……嘿嘿,也不瞒两位,我可是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糟心得很哪!” 他这边话音方落,薛平治就是淡淡应和:“亦有同感。” 转眼间,三人之间的话题,就给彻底掉转。 或许,这也是薛平治更感兴趣的方向? 夏夫人乌黑生光的眼眸在余、薛二人面上一扫,倒是更加确认了这两位的“密切联系”。 她略一沉吟,便笑道:“让二位如此想法,是我的罪过——是我不曾将其中关节做分明。” 听夏夫人的话音,里面似乎还有些学问? 正要静听高论,哪知夏夫人却是笑吟吟地调侃: “不过,若公平地讲,也是元君孤高不与俗流、天君只顾回收宗门旧物,才未知觉……其实,这两日,各宗往来沟通,如我们这般的,着实不在少数。” 余慈又与薛平治交换个眼神,开口道: “愿闻其详。” 夏夫人明眸移转过来,就与他对视:“此规则中,限定各方争夺一处虚空世界时,每人只许出场一次,以规定的斗符法度,五局三胜,才算赢取……除此以外,可是再没有任何限制。” “嗯?” 余慈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一时还想不太分明。 只听夏夫人续道:“设立此项规则,人们乍一看,或是认为,只有那些大宗大派,才能派出五个精通符法的修士,那些虚空世界,其实就是大宗的囊中之物,其实并非如此。 “清虚道德宗虽是玄门,却崇尚清净无为、古朴原初之道,不以符法见长;四明宗元气大伤,休养生息尚嫌不足;浩然宗以儒为宗,对符法可谓是一窍不通;飞魂城这里……两位也知究竟,很难合力派出人手。细算来,哪个都难说有十成把握。若真有个万一,竹篮打水,又让各宗如何自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择“分云斗符”这样一种形式? 余慈听夏夫人进一步解释:“实力较强的宗门,或能找出五位真人符修,可小劫法呢?大劫法呢?也许天底下除了八景宫,再没有人能做到。 “可若是在规则之中,流动起来。或两三宗门、或四五宗门,合力谋取;也可以东许一家,西许一家,全面开花。这样的话,虽不能独占,却总能从中分润一部分。那时,七处虚空世界,便不是一宗一门之独据,而是十几家、数十家宗门所共有……妾身以为,此为上善之法。” 余慈听得哑然。 若真如夏夫人所说,碧霄清谈上,可是好一场乱战! 可能前一次还是盟友,接下来就是对头,而且场场都是最顶尖符修的碰撞,一举将“分云斗符”的把戏,推至让人瞠目结舌的层次和境界。 这场面乱是乱了,但正因为其乱,针锋相对的少了,切磋的意味儿却多了,氛围应该更加有趣才对! 作为半个符修,畅想那日情形,余慈都觉得心潮涌动,手痒难耐。 他对夏夫人当真是生出了佩服之意,原来还可以这么来! 嗯,再深想一层,如此氛围,大概只会出现在洗玉盟内部,若像海商会、南天三玄门那样借壳过来抢食吃的,千辛万苦凑起了天风散人、乔休真君之类的符修法高人,可转眼一看,对面全都是大劫法宗师级数的大能…… 十有**,要把脸给丢光! 这就是洗玉盟的排外力量——远比准入名额之类“有名无实”的限制强太多了。 他就很好奇,如果没有他的掺合,照这个势头展下去,有华夫人坐镇的海商会,要怎样应对呢? 两位“夫人”交锋,胜败怎样?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今他吃了洗玉盟的好处,等于是和洗玉盟诸宗站在了一条线上……嘿嘿,岂不是成了打手? 他思虑未尽,只听夏夫人又道:“天君以为如何?” 余慈信口道:“倒是别开生面……” 语至半途,他脑中陡然有电光闪过,后半截话莫名就替换掉了:“这算是合伙儿做买卖吧。” 听他如此说法,夏夫人笑容粲然,如鲜花怒放,刹那间华彩明艳,不可方物: “天君知之矣。” 余慈嘿嘿笑了两声:“也是刚刚明白过来。” 他笑声里意绪复杂,很快,脸上表情又渐渐淡去,沉凝不动。 之前,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至此,夏夫人、或者说洗玉盟高层的通盘战略,才真正显露无疑。 夏夫人正为此做最后的注脚: “所谓‘洗玉盟’,正是各宗会商共议、彼此依存之产物,以此分配北地资源,不敢说做到绝对公平,但起码的水准要达到。如此规则,实是盟中不欲使这几处虚空世界为一二独夫所踞,方出此策。 “天君既然欲重立上清,想来也是要在洗玉盟的框架之内。盟中的法理,不可不知,而此次碧霄清谈之会,一应根本法度,尽在其中了。” 是啊,一应法度,尽在于此。 夏夫人说得非常透彻,也确实是把洗玉盟的一项根本规则掰碎了讲给他听。 余慈顺势便想到,之前夏夫人所指“往来沟通”,在规则层面,其实就是说,各宗各派,正利用自身的符修资源,在各处虚空世界入股分红。 每一个符修,每一次出手,都是从七处虚空世界中拿股出来。 如此你伸一下手,我探一下脚,通过复杂的持股,使得几处虚空世界,不至于成为有限数个宗门的私产。 便如洗玉湖下的相当一部分玉石矿区,便是如此。故而洗玉盟高层一声令下,便能将赤霄天的矿区剥夺,转给余慈,不存在任何法理上的障碍。 赤霄天被剥夺矿区,是负面例子。可若往前看,一个从事杀手行业的中小宗门,距离洗玉湖数千万里,竟然可以在湖中得到一处出产丰厚的矿区,凭什么? 这便是洗玉盟的作用。 作为洗玉盟高层,各大宗强者主观上的想法不说,但在客观上,已经达到的效果,绝不容忽视。 毫无疑问,这是宽慰那些没有实力拥有矿区、没有实力争抢虚空世界的中小宗门的良药。 此谓“公平”! 只不过,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余慈还不至于被夏夫人几句话就给绕进去,与之同时,他心中也传入了幻荣夫人的低低笑语。 两人稍一合计,看到的情况就要更加深入。 说到底,洗玉盟是大宗阴影下的洗玉盟,是强者领导下的洗玉盟,而决非其他。要说几个大宗都是和善人家,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既然里面的持股交错复杂,大宗小宗都有参与,寻常人等恐怕也能只看一个表面,而像清虚道德宗、飞魂城这样的大宗,站在高处,心明眼亮,完全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将其散而复聚,重新掌控最大的利益。 最简单的办法:以几个大宗的强势,主动伸手,说是要帮那些中小宗门占位,后者能不答应吗? 从这个角度看,刚刚还让余慈热血沸腾的“分云斗符”,也可以说,真的只是“切磋”而已,或者干脆就是走个过场。 真正关键的步骤,是在碧霄清谈之前做成的。 对各大宗门而言,如果其持股能够实现充分的“交叉覆盖”,其收益肯定要比单独占上一两处虚空世界,更为可观。 而且,如此手段,等于是多了层掩护,有一定的隐蔽性。真做起事来,所谓的掣肘有等于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矛盾也可以在复杂混乱的权益链条中转移、化解。 余慈若真如夏夫人所言,在洗玉盟的架构内做事,这就是他现在和未来所必须争取的重要权力。 此谓“控制”。 而这还不算完,若以小人之心度之,余慈现在就可以抱怨了: 渊虚天君也好、上清后圣也罢,可都是拔尖儿的人物。尤其是他自己,在符法上的造诣有目共睹,正如之前自我调侃的那样,这可是最顶用的“打手”。 可距离碧霄清谈之日,只有四天时间,除了夏夫人外,还有哪个宗门与他交流此事的? 一个也没有! 这算什么? 余慈是否可以这么认为:这或许算是在余慈在“万古云霄”强行破局之后,各宗给上清宗重新立下的又一个限制? 上清宗的实力或许可以通过渊虚天君和后圣支撑起来,人脉呢? 大家都不带你玩儿,你又能怎样? 洗玉湖上,“强大”的定义,绝不只是单纯“实力”上的,还有更复杂“势力”的因素。 从夏夫人所描述的规则就能看出来,在洗玉盟,就算是大宗门,若真的孤高自负,也有机会给人架空。账面上的实力,很可能最终还要服从于暗潮般的大势。 早在受刺杀之时,余慈已经有了类似的认知。 这就是“世情人心”。 如今,他也可以认为,目前这种局面,是洗玉盟高层一种隐性的警告: 给你一个“死星”,算是给份儿面子,然后,一边玩儿去! 还好,“人心”永远不会是铁板一块,就像夏夫人,在带来“警告”的同时,更送出了“善意”。 夏夫人送出的,就是一个参与分配的机会。 现在,余慈已经彻底明白,夏夫人希望他做什么。 虽说余慈仍不太清楚“太始星”对于修行的作用,但从目前的形势看,这颗星辰,可能是所有“虚空世界”中,真正体现实力、要见真章的焦点所在。 在体现了“公平”和“控制”之后,“世情人心”也要挥作用。 不只是要针对余慈、针对上清宗。
对那些大宗而言,谁能够在这张“世情人心”的大网中,真正取得主导地位,或者干脆是做洒网、收网的“那只手”——太始星就是那个标志。 清虚道德宗要争、飞魂城要争、四明宗和浩然宗也要争,说不定还有哪个野心家,想浑水摸鱼、渔翁得利。 在所谓“公平”的准则下,各宗门或许不会做“独夫”,但占据的份额多寡、主导权在谁家等等,必然是搅起漫天风雨。 正因为如此,夏夫人把主意打到余慈头上。 余慈也能想到,既然涉及到长期利益,这也绝不只是“碧霄清谈”上的给哪边出力,而是涉及到一个站队的问题,也是一个能否融入洗玉盟生态的问题。 没有人会相信“盟友”是天然的,但结盟也好、拆分也罢,都需要在洗玉盟的架构之内,付出相应的代价。 夏夫人明亮的眼神直指过来,没有再说话,可其中深意,又岂是言语所能阐明的? 余慈微微颔:“夫人之意,我已尽知……” 话说这里,已经到头了。 涉及到立场问题,余慈肯定不想把话说得太死,这时候,就体现出薛平治的作用来。 上位处,薛平治悠然开口:“大宗大派,所思所想,与我们这些闲人果然不同。照我看来,飞瀑界能有一二旧友常来常往,可谓极妙;只是那太始星,meimei可想好了,争来固然极难,用起来也不容易。” “所以才要看天君的手段。” 夏夫人也是笑吟吟回应:“太始星的作用,无非就是感悟天人九法,对于各位地仙大能,才最有用处。飞魂城这边,夫君长年闭关,一时用不到,其余人等,也没资格……我倒觉得,后圣大人正可使用。” 我到哪儿给你找后圣去? 余慈哑然失笑,至于“天人九法”种种,他都是记在心中,回头就要找幻荣夫人问个明白。 自此以后,薛平治真正起到了盟友的“挡箭牌”效用,重新把话题引回到太始星的种种玄妙这去。 夏夫人何等人物,自然知道,今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余慈明确表态了,她也是不急不躁,绝口不提相关事宜,又和余、薛二人畅聊大半个时辰,这才提出告辞。 临别时,慕容轻烟和骆玉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各站在自家长辈身后,前者还向余慈微微一笑。 说也奇怪,余慈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略一沉吟,便道:“慕容师姐,今日咱们未能尽叙别情……反正你也知道我如今的住处,待有闲时,尽可前来,我请师姐吃酒。” 慕容轻烟笑吟吟答应,说是三日后会去拜访,正好是卡在了碧霄清谈之前。 而在她身前,夏夫人分明也送来微妙的一瞥。 这就是“尽在不言中”了。 到那时,余慈究竟是怎样的态度,自然水落石出。 可在当下,余慈更想做的是另一件事。 迎着夜风,他又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独特香气,正从夏夫人身上飘来,扑入鼻端。 他很想问一句:夫人你几时与苏启哲见了面? 但最终,他还是按下这份儿冲动,只在心中重重记了一笔: 这两日定要给幽蕊加一加压力,起码也要让她查个线头出来…… 若不弄个明白,他又怎能安心做出决定? 待夏夫人离开,余慈并没有紧跟着告辞,又和薛平治回到厅中。 因为前面一档子事儿,二人的关系倒是越亲近了些。方一落座,薛平治便是一声感叹: “十数劫来,洗玉盟固然从不是铁板一块,却始终屹立不倒,自有因由。只是,外人若想融入其间,也太艰难。” 从刚刚夏夫人态度就能看出,她明显更乐意和余慈合作,这不只是渊虚天君和上清后圣的名头问题,还有更易cao作的因素。 在世情人心的网络中,调动起平时只能仰望的力量——只要余慈愿意将复起的上清宗,纳入到洗玉盟的整体框架内,一切都可能实现。 而这种“调动”,如果cao作得好,完全能够通过所谓的“利益交换”,付出很少、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里面代价的差额,会通过繁琐复杂的利益链条,传递到那些层级、地位更为低下的宗门中去。 余慈毫不怀疑,夏夫人能够做到。 让他非常不解的是,从头到尾,夏夫人没有只言片语提到罗刹鬼王,而薛平治也没有任何明言或暗示。 重心是不是跑偏了? 他正要问个明白,薛平治倒是主动说起: “我与夏夫人,过往交情倒也泛泛,真正往来走动,还是自我收了一位记名弟子后。其人是由夏夫人的义女,也就是那慕容轻烟介绍而来,算来已经有快三十年了。” 记名弟子……余慈听出来了,薛平治对那位弟子的态度,着实不算太亲近,连名字都没提起。 怎么说,平治元君也是位性情中人,能拗逆她的本心,收徒授艺,要么是这个弟子天赋才情实在了得;要么就是承着人情,不得不为之。 目前来看,还是后者居多。 “是夏夫人的请托吗?” “不,是我确有需要。” “元君可曾对她说起过,要对付东海那位?” “不曾。” 余慈皱了皱眉头,干脆说开了:“那我也不绕弯子,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元君勿怪。以夏夫人的情况,和飞魂城已经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让他和与东海那位明火执仗地做对,绝不可能……除此以外,元君还能指望她做什么?” 薛平治倒是不以为忤,唇角甚至勾出微微的弧线:“那么,道友看来,她又能指望我做什么呢?” 余慈一时哑然。 ********* 恭贺书友2o2o341、甯_冬青树两位成就盟主。 感谢海大鱼、良风、jqzh1in、ffysgxm、大屁股樟脑球、你想家了吗、青衫把酒、狂且、或真或假等众多书友的大力支持。 大伙儿给力,鄙人也不敢掉链子,继续大章奉上。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