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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无主之地

    研究生的宿舍楼明显要阔绰许多。

    我跟着格蕾上到了四楼的公共自习室。透明的落地窗房间里有一圆桌,对着一台液晶电视,两侧与一排软包沙发。进门后桌子上还有一个迷你水池和微波炉,环境看上去还蛮惬意的。唯一缺点就是这玻璃墙直视走廊,让人有些不自在。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睡在这里吧,”格蕾从她宿舍里拿来了一盒松饼糕和甜圈,“大多学生暑期都回内陆了,晚上不有人来打搅。”

    我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了一个枫糖甜圈,踌躇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与斯托克警官——”

    “他是我叔叔。”格蕾回答地很直截了当。她把披着的秀发扎成了一个马尾,用热水壶烧起了咖啡。听语气她貌似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只能用咀嚼来掩饰这稍许的尴尬。

    “孟教授当天下午上了一节东亚学的基础课,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课上他心情看上去挺不错,在讲台上还演示了一小段昆曲。”她回忆道,往咖啡杯里加上了砂糖和牛奶,搅匀之后端上桌来,“后来他还在办公室中召见了包括我在内的三位助教,那个时候一切都正常。然而仅仅过去了不到两个小时,他便在办公室中割腕服毒自杀——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我接过咖啡杯,暖了暖身子。夜晚的海岛气温偏凉,外加天降大雨,我这一身从内陆穿来的夏季卫衣和运动裤明显有些单薄。

    “但他确实是自杀的,所有的证据都应证了这一点。”她从角落里拖来一充气垫,坐在了沙发的下边。

    “这一点我不敢苟同。”我慢慢放下了咖啡杯,“当时他已经拨打了911,这说明他意识到了危险。设想哪一位想要轻生的人会提前通知警方自己会自杀呢?”

    “他拨通了求救电话,却又没有求救。”她小酌了一口咖啡,“皇家骑警有给你听过当天急救中心的通话记录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外公在割腕服毒前拨通了911求救电话。”

    “不仅只是拨通,而且在整个事件中处于待机状态。”

    我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心想:这么重要的事警察竟然没有说?

    格蕾起身又走到了桌子前,“如果孟教授在办公室中被人谋害,那为什么电话从头到尾没有被挂断呢?如果他意识到了有人要谋害他,那为什么又不寻求警方的保护呢?”她往咖啡里加了一勺奶油,”哪怕是必死无疑,至少也可以留下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吧。”

    “可能他没能来得及求救,便被他人控制住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太对。座机在办公室那么显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到,若真有人进屋袭击,,第一个要做的肯动是把对外通讯掐断。

    “他的死,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像是一种「牺牲」,一种「祭祀」——正如他遗书中所说的那样:用性命进行最后的「赎罪」。因此他才选择了在众耳聪聪的情况下自我了断。”格蕾望着窗外的暴雨,若有所思,“或者可能是为了保护一个秘密,从而被迫自杀,这个也解释得通。而这个秘密可能太过于危险,以至于不能让任何人,哪怕是执法者知晓。”

    我一同转向了那密布雨点的窗台,“但什么样的秘密,要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呢?”

    她没有回答,而是冉冉回头,看向了我的书包。

    我迟疑了一刻,忽觉口里有点腻,转手把甜圈泡在了咖啡里,然后还是识趣地掏出了那本厚重的《福尔摩斯全集》。

    《血字的研究》第十二章:复仇天使。

    这一章的文体和余下的内容一致,若不仔细逐章阅读,很难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可要是换成稍微有阅读经验的人,就不难发现这故事内容被巧妙地掉包了。

    在柯南·道儿的原著中,这里描绘的是元凶杰佛逊·侯波在美国盐湖谷的遭遇,以及他复仇的事迹。然而在手头这本书中,「复仇天使」这一整个章节被另一个“故事”所替代。我还记得之前在阿帕办公室里瞥见这日期时,作为一名骨灰级军迷,瞬间精神一振。

    格蕾侧坐在了我的旁边,目光同样落在了这一章的初始一行——一个诡异而又熟悉的日期。

    「公元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而我此时早已冷静了下来,掐指算了一算,这是上个世纪初之事,硬要与我们孟家掰扯,恐怕与阿帕都无半点关联。这其中究竟暗藏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以至于让阿帕用自己性命为代价想要去保护它,隐藏它?

    “这个年份...”格蕾很快也察觉到了异常,幸亏她读得懂中文。我顺势把书本往她膝盖那边挪了一点。

    再看这日期下方的标注地点:「法国北部,索姆河前线」

    “终极一切战争的战争...”我和格蕾竟异口同声地说道。

    此时,窗外的雨水重重地拍打在了玻璃与砖瓦上,似乎是刻意想要掩盖这接下来的内容。

    ※※※

    公元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法国北部,索姆河前线

    一位身披灰色军大衣,头顶脏污钢盔的陆军下士正用不太标准的德语指挥着刚入伍没多久的大头兵们。

    “你们几个,快把这些尸体处理一下,要快!”

    他脚下的战壕宛如地狱的最深处,无数被炮弹炸得残破的尸块和被鲜血浸泡过的淤泥聚在一起融成了一锅rou汤,每一处角落都散发着一股霉味混杂着腐臭的死亡气息。

    “长官先生,我们这里有新的发现!”一个新兵蛋子从不远处喊道。

    下士皱了皱眉头,扛起肩上的毛瑟步枪朝那头走去,明晃晃的刺刀在斜阳下耀眼地闪着光。

    他个子不矮,但在日耳曼男子里也绝对不算高,留着当时比较时髦的八字胡,却又因长期没空打理显得有些邋遢。

    沿途路过一排刚挖好的深坑,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们正往里抛尸,死者中有法国人,也有比利时人,但绝大部分是客死他乡的英国汤米仔们。

    当然用他队长的话讲,最残的无疑还是那群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以及南非印度的殖民地士兵。“为了他们的老爷和奴隶主而战死他乡,真是太可悲了。”然而这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愣头青们表现可不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在去年秋季的第三次佛兰德战役中,加拿大步兵团打头阵,在泥水中攻克了多处阵地,战斗力不是一般的勇猛。还有再早一些的维米岭战役,让他们德军吃了不少苦头,头铁的像北美野牛。

    回到当下,这位下士默默地看着这些阵亡的士兵们。

    不过阵亡这一词可能并不准确,因为这些敌人并不是被击毙的。

    说来也奇怪,此地应该是敌方最为强大的一条防线,由协约国的精锐驻守。参谋部在制定总攻计划的时候也把这里标记为重点攻坚对象,还特地多派了三个炮兵团进行火力压制。但当炮火停息,巴伐利亚步兵团作为先头队伍发动试探性进攻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昔日无不可逾越的无主之地竟畅通无阻,对面守军直到他们摸上了阵地也没开过一枪,甚至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战壕里除了几百具被遗弃的尸首外,还有大量武器装备和物资补给。没有被炸毁的尸体纵横交错,身形扭曲。有头部被钝器敲烂的,有被刺刀捅了个透心凉的,也有被机枪打成筛子的。

    看样子,应该是祸起萧墙、手足相残。

    下士一跃跳到了战壕里,差点被一顶陷在土里的锅盖盔绊倒。

    “怎么回事,汉斯?”

    旁边还在巡视的士兵们看到他急忙立正,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军礼。有意思的是他这个军衔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虚的,实则就是一名普通的上等兵,最多只能算是代理下士,官阶没有比这些毛头小子大到哪里去。

    汉斯的脸色铁青,牙齿磨得发出咯咯响声,用颤抖的手指向一面壕壁上的洞口。这原本也很正常,毕竟首次上战场,见到这么多死人,作为新兵难免心生胆怯。可下士却从汉斯呆滞的双眼里读出了另一种信息——一种超越自然的原始恐惧。

    “都在外边给我守着。”下士将子弹推上膛线,缓缓向地xue里走去。这建筑结构很普遍,俗称「兔子洞」,让常年驻扎在战壕里的士兵有一个栖息之地,战斗时还可以当作躲避炮弹的庇护所。

    一股阴风迎面扑来,下士打了一个寒颤,耳边仿佛听到了冤魂之哀号,死者之哭诉。狭小通道尽头有一丝光线,他凑近了后发现是没有烧完的油灯。

    “见了鬼,难道是汉斯刚进来点的?”下士边在心里嘀咕着边咽下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就在他走到末端,前脚迈入一间更大的居所时,身前突然出现了一名荷枪实弹的英国兵。

    “不许动!!”下士举枪准备射击,指头紧锁在扳机上。

    那个英国兵看到下士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用双目直勾勾地怒视着他。他背靠在墙角,站姿笔直上身略微向后倾,像是被钉在了墙上一样,手上攥着李恩菲尔德步枪。枪头的刺刀上还沾着血迹。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下士吼道,手也开始抖了起来。英国兵的目光让人不禁有些发毛。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下士见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动作,鼓起勇气向前慢慢挪去。他用刀尖在那英国人眼前比划了几下,发现那大兵根本没在看他。凑近了才看出,那人皮惨败得像鬼一样,青筋暴起,眼球严重充血向外凸起,感觉随时都会被瞪出来,容貌极为瘆人。

    下士轻微地捅了捅那人的胸口,没想到英国兵直接垂直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看来,是早就没气了。

    没走几步下士又惊讶地发现屋子里还伫立着几个类似的僵尸。他们无一例外地全副武装,面部狰狞;死不瞑目的表情和张牙舞爪的动作让他感觉回到了美术学院的蜡像馆里。

    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下士环顾了下四周。通常来讲兔子洞是整个战地上最肮脏的地方,常年被蚊虫光顾,老鼠更是横行霸道,其携带的跳蚤也是肆无忌惮。可这个地xue还真的是,不光卫生条件和外面天壤之别,里面甚至连个耗子屎都没瞧见。

    “什么情况?”身后钻进来了三名德兵,他们背包上挂着铁铲,手拿冲锋枪,脚踏皮靴,装备先进。看来是暴风突击营。

    为首的指挥官顿了一下,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摆手示意属下开始搜查这些人形雕塑。下士心头松了口气,洞里终归还有和他一样活着的人。

    “呵,这些悲惨的家伙们,不知道是被魔鬼附体还是邪灵上身,”指挥官从散落一地的杂物里捡起一本牛皮书,翻开几页用蹩脚的英语随便念了几句,“‘亲爱的安妮...天佑大不列颠’...哈哈哈!这个叫安德烈的可怜绅士,此时一定是在和撒旦愉快地喝着下午茶。”

    下士没吭声,默默地看着长官把这本类似于日记的东西翻完。每一页都纷乱如麻地写满了字,只有快到底的一面上画着一副图案,甚是惹眼。

    一圈两横一竖——酷似天主教会的十字架。

    “SocietasSanguis,DomnusEvigilo...”指挥官用古老的拉丁语说道,对着图案投以狂热的目光,随后嘴里又嘟囔了几句下士听不懂的奇怪语言。

    “长官先生?”下士腰板仍旧笔直。他在疑惑间想起,曾在街头收集风景画素材时见过类似图像,来自一个痴迷于古埃及与黑非洲古董的富商。

    “啊——当然,上帝是站在我们凯撒这边的,”指挥官笑了笑,似乎意识到了方才的走神,把日记本塞进大衣里,转而说道:“以这样的进度发展不出一周我们就能拿下巴黎,半个月内消灭掉那些傲慢的高卢菜鸡。”

    “不错长官,我也很愿意相信这场战争最终会以德皇陛下的胜利而名垂史册。”看着其他两名暴风队员抱着战利品回去了,下士昂首挺胸,朝军官敬了个礼。

    “呵,你的奥地利口音还是那么的纯正啊,”指挥官起步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佩戴在下士胸前,通常只颁发给高级将领的一级铁十字勋章。

    “这盘大棋才刚刚开始呢,下士先生。”指挥官说完转身遁入了夜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