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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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绍文走后,方艺儒不禁又想起一九五三年八月的那些日子。三十一年了,那几个日子,依然像几片锋利的刀,隐藏在记忆深处,只要一想起,就会在心里割一下。而母亲的身影,又像一朵云,总是在心头飘荡。远远的看过去,亲切又温柔。每当他想要双手想要拥抱,却又是一场空。无论挣了多少钱,只因母亲没来得及享福,对方艺儒来说就是个零。 一九五三年八月二十一号,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学费和路费还没着落。这几天,方艺儒半夜起来解手,都听到母亲的叹气声。母亲一直自尊心很强,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困难,她从来不求人。方父死后,为了生计,她做过掏粪工,炊事员,保姆,只要市面上能找的工作,她都干。后来因为成C分不好,连这几个职业也做不了,万不得已,不得不去粮食局申请做了女挑夫,只有这个职业不需要看出身。50年代,楚云县粮食局划拨粮食下乡,依然只能人力,在六十多个挑夫中,只有母亲唯一的一个女的。 刚开始挑担的那几天,一到家,母亲空箩筐一丢,瘫倒在地了,动弹不了,血水把一双草绿的鞋染成了红色。方艺儒每天一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到野外采集一些草药,给母亲烧好一盆药水。方母一回家,方艺儒马上帮母亲脱下鞋袜,让布满血泡的脚泡在盆里,然后慢慢给母亲按摩,半小时后,母亲才能下地走动。 当时,每天的挑费都是按天结算,每挑一次,按重量计算,一百斤米,大概是三毛六。除了母子一天的伙食费,最多也就能攒下一毛二分钱,一个月除了下雨,满打满算,只能挑二十四五天,因此,这么多年,能不饿死,还有钱交学费,全靠方母一个钱掰着两个钱花·。这样挑了几年,母亲双腿都并不拢,中间能塞进去两个拳头,成了一个O型腿。还好,今年终于熬出了头。 可是现在要去上海读书,这简直是一笔巨款,路费、学费、食宿费算来算去,怎么也得六十多块。这可把方母愁死了。 这天早上,母亲起了个大早,去菜市场砍了半斤五花rou,这是方母一年第一次买rou。她用油光红纸仔仔细细包好,外面捆上红绳,然后对方艺儒说,艺儿,母亲想了一个晚上,不管怎么说,你是整个方家第一大学生,也是整个家族的光荣,虽然这么多年断绝了来往,我想这也是给他们长了脸,我们还是去找一下你叔伯他们帮忙吧。 第一家,找到了平时还有来往的老八。一进屋,母子两个把猪rou递上,连磕三个响头,报了喜。老八立马让他们起身,泡茶让座,道,恭喜艺儒啊,我们早就听说了,方家出了一个高考状元,可喜可贺。方母拐弯抹角谈起了路费学费的事,老八二话不说,让八嫂从箱子底拿出十张崭新的一元票子,道,这些钱本来是留着我家二儿子结婚办事,艺儒急用,你先拿着。方母赶紧又让方艺儒磕头,被老八阻止了,道,艺儒,自己人别客气,这猪rou我们不能收,你们一家人,一年没有粘过荤腥,提回去给艺儒补补身子。 方母带着方艺儒高高兴兴地来到了老二家。进到厅里,老二两公婆正在腌泡菜。母子两个进来磕了三个头,二嫂一边在坛子里压泡菜,脸沉沉的也没说话。老二道,哎呀,这事我早听说了,也没必要搞这么隆重吧,起来吧,这是好事。二嫂道,你们方家的风水真会长眼睛,都走偏门去了,这十多二十年,怪不得见我们眼都不抬,现在荣光咯,这金我们脸上贴不起。然后,啪啪啪,使劲在泡菜坛子捶打。方母只好起身,只字未提借钱的事,转身走出了大门。刚出来,老二提着猪rou追上来了,道,哎呀,忙是帮不上了,这猪rou拿回去吧。 一连三天,母子俩一共跑了二十四家,除了老八,其他亲戚跟老二差不多。三天下来,母亲的膝盖已经烂了,裤子磨出一个小洞,这条裤子洗了又洗,已经薄成纱。膝盖的血rou粘着裤子,蹲下来都有点困难。 这天下午,母子俩坐在街角树荫下不知道怎么办,除了老八的十块钱,到现在一分钱都没借到。方艺儒道,妈,算了,咱们回家吧,这大学我不读了,我去学做木匠,一个月学徒还有五块钱生活费,妈,你老了,也该我养你了。母亲瞪了艺儒一眼,突然之间扑倒在地,磕了个头,喊着,苍天呀,求求你开开眼吧。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道,艺儒,最后一家了,我去求你大伯,他家最有钱。 大伯刘宗高是粮食局调拨股的股长,一九四六年加入了地下D,并改姓刘,彻底跟自己的父亲划清了界限。母子进门的时候,他嘴角叼着一跟牙签,在喝茶看报,伯母在一边织毛衣。 母子两个进去以后,连磕了三个头,方母开口道:咱大伯,这,艺儒这次被同济大学录取。刘宗高没抬头,继续看报,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方家,咱家?我姓刘,是D家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方母跪着走过去,又磕了几个头,刘股长,刘股长,不管是不是一家,我这实在是逼得没办法了,艺儒去上海读书还差五十块,求您刘股长开恩,借五十块给我们,艺儒一参加工作,一年的工资做抵押,按说也有一百多,全部归您,我会立字据。我这两年也给你们做保姆,我家务活干得很好,不用钱。求求您了,刘股长。 话还说没说完,伯母开口了,啧啧啧,五十块,狮子大口都不敢这么开,老刘一年工资才多少?你不来,我还不想说,你一个**人,当年怎么迷上了那个老地主?来我家做保姆,再迷倒一个?还好意思来这里借钱,真不要脸。说完,把那块猪rou拿起来嗅了嗅,哟、哟、哟,一块臭了的猪rou也好意思提过来,说完,顺手扔到了门外。方母哇的一声哭开了,带着方艺儒一路哭着回了家。
受此侮辱,方艺儒发誓一辈子不求人。 回去当晚,方母高烧不退,又吐又拉,方艺儒急的连夜把母亲送到医院急诊。在医院住了三天,老八的十块钱也用光了,方母算是救回一条命。 这天出院,方艺儒背着母亲回到家里,把母亲安顿在床,铁心准备去找个木匠师傅学徒。他没有给母亲商量这事,怕她一口气不顺又要旧病复发。 正当方艺儒要出门,鲁丰印带着几个邻居进来了,朗声道,艺儒啊,恭喜恭喜!全县的高考状元,你是文曲星下凡,了不起啊。方艺儒连忙倒水让座。一众邻居围着方艺儒,都争着要粘喜气。 方母颤颤悠悠从屋里出来,道,艺儒,里屋还有几个鸡蛋,赶紧给鲁叔叔他们煮上。鲁丰印赶紧罢手,道,鸡蛋千万别煮,留着艺儒路上吃,听说火车上的东西贵过天际。今天来也没别的事,你母子两个挨家借钱的事传得全县都知道了,怎么不找我们呀,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我们三家人啊给咱艺儒凑了五十块,应该够他去上海了。说完,从一个书包里拿出一包报纸。一打开,全是一毛,两毛的旧票子,这些票子一捆一捆用橡皮绳扎好。 方母一听,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大呼,救命恩人,受我一拜。一下没跪稳,人栽到地上,磕出一口牙血。鲁丰印赶紧过去,扶起,连声道,起来,起来,过礼啦,过礼啦,这我们可受不起。 这段记忆,像一枚钉子,钉子方艺儒记忆里,年头越久,越是锃亮。方艺儒坐在办公室,一绺阳光照进来,落在茶几上。想着鲁丰印,又想着许绍文。感到很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