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摘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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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荷花很好，开的很艳，香气很足。 今晚的月也很好，虽仍未满，但是很亮。 钱先生躺在藤椅上闭着眼。“小芷，磨墨来。” 李沐芷脆生生地应道：“好，先生，在磨了！” 暗绿色的墨水一点点变黑，房间里充斥着莲花的香味。 钱先生提笔蘸墨。 槌笔，摆笔，退笔，跳笔…… 擦笔，旋笔，拖笔，揉笔…… 砸笔！ 看着自己写下的四个大字，钱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金石涩辣，草书疏狂，本不该这般妩媚。可笔下的不仅是技巧，更是心情。 李沐芷抬头望着钱先生：“先生，这四个字怎么读啊？” 钱先生大笑：“花好月圆。” ————————— 第二天的太阳很辣很刺眼。 李沐芷弯腰用手指尖碰了碰缸中的莲花：“它都枯了……” “无妨。”钱先生挥毫撒墨，一朵小小的乌云覆盖住莲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莲花顷刻水润起来。 “先生好厉害！” “想学吗？” “想！” “我来教你吧。” ……片刻后…… “先生，控笔好难，沐芷不会！” 钱先生并不愠怒：“慢慢来，不急。” ————————— 钱先生在桃花坞温养几天后便回到了荷举亭。 荷举亭旁的小楼，钱先生管它叫摘月楼。 “先生，站在摘月楼上真的能摘到月亮吗？”李沐芷问。 “能啊，怎么不能？”钱先生笑笑。 “先生摘给我看！” 钱先生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摘，就摘个满月。” 总会……总会有天，我会把月亮摘下来的。 钱先生看着自己干枯的手，对自己说。 ————————— 晨起烧水，浇花，饮茶，习字，再饱饱午餐一顿，睡个午觉。 睡醒就到摘月楼的书架里找本书，看到黄昏。 黄昏出门吹晚风，趁先生不注意偷喝他的莲花白，找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发酒疯。 在荷举亭里剥莲子，剥累了漱口盐水，到荷叶床上做梦。 李沐芷觉得每天都很平淡，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她并不讨厌。她希望就这样平淡下去。 但是时间觉得所谓永恒只是个笑话。 万物有终，天地亦老。 ————————— 傍晚的时候，钱先生在练字的时候忽然倒下了。 李沐芷急忙去告诉桃花仙子，桃花仙让她赶快去找大夫。 桃花仙子有些落寞：“荷醉老人也时日无多了吗……” 熟悉的人愈少，这世界就愈发陌生了。 桃花坞的大夫立即随李沐芷赶往摘月楼。 楼中物品凌乱，钱先生被搬到了平时躺着的藤椅上，双眼紧闭。 大夫并未上前把脉。 他叹了口气：“痨、臌、膈病皆有方，唯有中风救不得。我只能配药，醒不醒得来要看造化了。” 大夫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三方药。 “一个时辰内，若能醒来，再来取药。” ————————— 所幸，钱先生的眼不久后还是睁开了。 “先生！” 钱先生看了看周围情况，苦笑一声：“无事，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生老病死，人之归宿。” “小芷，我站不起来了……你去找你的兄长吧，我这把老骨头照顾不了你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毕竟是个墨客，这点小事还不算什么。”钱先生用手蘸墨，画出一架轮椅，坐在其上。 “如果你又像今天那样倒下怎么办？” “那便是我命数如此……” “不行！” 钱先生看着少女闪着泪光的眼，叹了口气。 “只怕，往后要苦了你了……” —————————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出太大变故。钱先生只不过不能再站着，但还是清醒着。 他还能教导李沐芷泼墨，他还有精神浇花，他还是每天练字。 他笑看天上月，他痛骂盗莲人。 他活着，以一种不落魄的方式。 李沐芷感到朝夕相处的老人身上，有种骄傲的崇高。 可是病情并不因此停止恶化。 ————————— 岁月与衰老一点点偷走了这位高傲的老人身上的崇高。 他咳血，无故地发怒，听力也变差了。 他甚至会忘掉刚刚发生的事。李沐芷不敢确定他是否还认识自己。 最糟的是，他已抓不动笔了。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安静下来。 他暴躁地摔着房间里的碗，嘴中碎碎念叨着难以听清的怒骂。 李沐芷担忧且害怕。这个老人，越来越不像他自己。 他在先前轻视的命运面前败下阵来，并输掉了他所有的体面。 时间毁了他。 ————————— 那晚，钱先生终于发现了那个屡教不改的盗莲人。 他大声骂着，驱轮椅冲上去：“混账，给我住手！” 盗莲人的情绪在惊慌过后变成了戏谑：“怎么，想打我不成，老废物？！” 瘦小的钱先生怒吼着冲了上去，轮椅被高大的盗莲人推翻。 “虎落平阳被犬欺……”钱先生试图画出青蛇，墨线却总在几笔后就断开。 多次强行泼墨后，他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倒在泥地中。 李沐芷找到他时，已经是凌晨。 ————————— 躺在烂泥与血污之中的钱先生瞪着李沐芷：“你就和你那个哥哥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都爱看我的笑话是吧？你看啊！好不好笑？啊？！！！！” 李沐芷试图将钱先生拉上岸：“先生，你需要休息……” 钱先生甩开李沐芷的手：“要你管？给老子滚，滚越远越好！” 李沐芷泼墨召风捞起先生，用力将钱先生背回荷举亭。 先生恹弱的拳砸在李沐芷身上：“给我滚啊！滚！！” 李沐芷落下眼泪。 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一点也不疼。 太轻了。 先生的重量与力量，也被时间夺走了。 ————————— 钱先生发了一场高烧，身体情况也越来越不好。 而李沐芷每日在照顾好先生后都会外出卖字来赚上几文钱。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想在中秋钱攒够钱，买上一盒月饼，和先生一起看看月亮。 月亮是摘不下来的，她明白。她只想看看就够了。 时间仍在无情的流动，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 ————————— 李沐芷这天心情不错。她觉得她这天终于可以歇歇了。 她像往常那样向钱先生告别。 与以往不同的是，钱先生笑了一下，朝她点了点头。 “好，我等你回来。” 这使她充满希望。也许先生的病情要好转些了；这是个好兆头。 乡间的人一如既往，市集顾客还是寻常。少女拼命发挥着自己小小的力量，守护着自己的日常。 这天字卖的很好，她攒下的钱足够买下她心心念念的莲蓉双黄。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的色彩，莲花也在秋日努力的活下去，像钱先生一样。 傍晚，她哼着小曲把月饼提回荷举亭，可没人。她唤了一声，没有应答。她料想钱先生大概是睡着了。 她走入摘星楼。书房无人。 她抬头，下雨了，乌云遮住了月亮。 可楼上分明有皎洁的月光。 ————————— 钱先生的手中握着笔，他的眼前是一轮墨色勾勒出的黑月，散发出的却是圣洁的白光。 李沐芷已经明白墨客强行运笔的代价是什么了。她捂住自己的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在乌云笼罩前，钱先生已经把这轮圆月“偷“了下来。现在，这皎皎的白玉盘只属于她一人。 而摘月亮的人胸前满是吐出的鲜血。 欲将逆道，鲜血三升，心血一团。 少女在暴雨中嚎啕大哭。 秋夜凉雨中，残荷被雨点蹂躏着。 寒月刻骨，虽然很圆，但并不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