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春愁
元日,楚原穿起了崭新棉袍与棉鞋,先是去刘家婶拜年,一上午写了两封信,一封刘婶口述,反反复复改写了六七遍,刘婶都在斟酌自己的语气与说不完的关怀,楚原只是笑呵呵的说道:“不急不急,婶婶说什么我写什么,就是多写几页纸而已”。 刘婶说了千百句,最后也就只让在信上写下及时添加衣物,要吃饱饭,要好好求学寥寥几句,明明有千言万语,写下来时都只有一两句的叮嘱,思念往往落在无声处。 另外一封是楚原对刘庭芳的勉励,让他在学院里好好学,若是疲乏了可以去找孟道长闲聊之类的话,两封信都是邓夫子代启。 楚原点好封泥,呵了几口气,待结硬后便揣入怀中便作揖出门急急忙忙的跑去东门邮驿,春节里邮驿这些官家经营的商铺通常不到午时便要关张。 忙完这些楚原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颊,在烟草铺称了二两皱虎皮烟丝,楚原着实rou痛。姚师傅除了打瞌睡,就只有看医书,看久了就会在那杆烟枪的铜头烟锅内压些烟丝就着油灯嘬两口。 “姚师傅,与您拜年来了。”姚师傅两脚踩着炭盆的沿上,侧身坐在大堂内看书。 “身体好些了?”姚师傅没抬头,只是伸了根指头沾了沾口水翻了一页书继续看,瞧着是经络图。 “身体好多了,姚师傅您那本登高裨益较多,这是梁氏新来的烟丝。”楚原将一小盒烟丝推到姚师傅面前,“是感谢您替小子看病的。” 姚师傅抬头,看着楚原笑道:“梁氏的可不便宜,还剩几个钱?”说完从身后的布条中推出了烟枪。 楚原笑着没有回答,有些事千金难买,只是拿出火折子点着了油灯,推到姚师傅面前,姚师傅压了压烟锅里的烟丝,凑着油灯猛得嘬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姚师傅才缓缓呼出一胸白烟,云遮雾绕处,明明暗暗,是登仙之韵。 “不错,都不错。”姚师傅眼含笑意,又咂巴了两口,楚原挠了挠头,也只是坐在旁边傻笑。姚师傅敲掉烟灰,长吁了一口气,笑着对楚原说道:“想不想听个故事?”楚原正襟危坐。 “当年我于九房山学医,尽得真传,觉得世间医道我已无敌手,初到汴梁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第一个病人就是进京面圣的秦王,瞧见他一身富贵病,自然我也是手到擒来。后来秦王将我荐与先皇,先皇准予我行太医令而不坐班,后来两三年我渐渐地瞧不起其他那些太医,水平是有一些,就是什么话都不敢说,看个病需要重药时也只敢轻量给药只求无过。一日,宫内有人中毒,先皇震怒,要彻查,后来由于我说了些话害得宫内大乱,那些个太医纷纷落井下石,我被逐了出来。当时不知道何去何从,也无颜再回九房山,也是那天一场大雨,我站在屋檐下浑身湿透,只觉得那些雨水渗进我的衣服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大雨里一个书生抱着脑袋冲到了屋檐下,也是淋成了落汤鸡模样狼狈不堪,还笑呵呵的伸手去接那些雨水,我就问他淋成这样还笑,你是傻子?他说他第一次淋汴梁的雨,汴梁这么巍峨壮观,不觉得一场大雨后汴梁更是清新脱俗么。没过一会便放晴了,记得那日霓虹贯天。” 姚师傅新装了些烟丝,猛吸了一口,缓缓吐了出来,“后来,他请我喝酒,用完了他最后的一贯钱,在山海楼,当太医那会山海楼我都不屑于去,但那次确是我喝得最痛快的一次。那次他是进京大比,雄心壮志,可是后来他落榜了,说是下次再来,我知道他不甘心,并不觉得别人比他学识高多少,但是偏偏他就没上榜。有些人相处没多久都会意气相投,就像我与你父亲,我后来跟着他回了他的家乡,一直行医到现在。” 姚师傅不太会讲故事,只是平平淡淡的叙述着,微笑着看着一脸呆滞的楚原,轻轻说道:“是你父亲,当初救了我的心,人生不得意时也应重振旗鼓勇猛精进,而不是半途而废。” 楚原双眼有些泛红,偷偷抹了下眼角,姚师傅继续说道:“前年你母亲重病,你父亲也时日无多,你父亲对我说了一些话,有一些是关于你的。” 姚师傅放下烟枪,坐直了起来,继续说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父亲让我多等一等,让我不要太急,毕竟我们这一代人都会离你们而去,最后能走出什么样的路还是要看你自己。好孩子,我们都在看着你。” 楚原沉默的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姚师傅面前退了两步,深深作揖。寄予的希望不是加诸于身的枷锁,应是困难过后莺飞草长的韧性,向阳花开的春风拂面。 二月初九,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楚原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握着一把油纸伞沿着明溪逆流而上。食盒里一层是凉食与一壶老酒,一层是香火纸钱与一把小铲,香火纸钱是昨日才买的,酒是昨日姚师傅递给楚原的,年后楚原每日都去姚师傅处闲聊,与姚师傅聊聊每日文武心得,顺便请教一些医家知识。走了约莫一刻钟,楚原停在了一个小土包前,一块石碑简简单单的刻着楚凌云、萧静之墓,前面是两株老柳,后面是成片的桃林。 楚原轻轻放下食盒与油纸伞,拿出小铲将土包上的杂草一点点清理干净,清理完后又从旁边挖了两捧新土轻轻盖在土包上,拍掉手上的灰尘,端出凉食放在碑前,掏出火折子点燃纸钱,又点燃两根香双手持握轻轻跪拜,口中喃喃道:“爹,娘,我来看您们了,烧些纸钱与您,在下面要衣食无忧。” 楚原插上香,静静地跪着,双眼盯着火光中的纸钱,待到纸钱烧了个干净化成一捧黑灰,一阵春风吹过卷得与柳絮一起四散飞扬,春风托着杨柳轻轻拂过楚原的肩,还有哪般愁思解不开? 去年是李成蹊陪他来此,前年也是他,可惜他远赴他乡,今年独自一人前来显得有些落寞。 一只手轻轻按住楚原的肩头,楚原转头,惊讶道:“姚伯,您怎么来了。” 姚师傅解下身后的葫芦,笑骂道:“臭小子,你能来我就来不得?我可是比你早二十来年认识你爹。” 姚师傅抿了一口酒,又倒了一些在碑前,笑着说道:“你爹年轻的时候喝酒可厉害了,臭小子,要不要来一口?没事,我说的你爹就会同意。”
楚原本想着拒绝,却还是挠了挠头接过葫芦,仰头就是倒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呛得全喷到了地上,清瘦的脸憋得通红,边咳边说道:“这么辣。” 姚师傅蹲在那看得哈哈大笑道:“有你爹当年风采。”一老一小,一人一口,又倒一口于碑前,春风吹斜,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 “姚伯,其实您不必担心我,从我爹娘走后,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也没那么脆弱,只是偶尔才会难过一下下。”楚原两根手指掐了一丁点缝在眼前比着。“因为我要是再难过一点点我爹娘都要比我难过更多一点,我不想他们难过。” 楚原靠在柳树下,第一次喝酒才喝了没几口就已经是口齿不清迷迷糊糊了,接过姚师傅递来的葫芦又是抿了一口,清瘦的脸皱到一块,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接着说道:“李成蹊、刘庭芳他们与我是朋友,有了朋友我就不会寂寞,还有您与刘家婶婶、孟道长、邓夫子、赵叔都对我照顾有加,我更不会孤独,这三年我心里都是暖的。” 说着说着,楚原彻底醉了过去,姚师傅笑眯眯地看着楚原,转头对着墓碑说道:“当年你自负凌云笔,春华落尽也只是个白发书生,瞧瞧你儿子,跟你当年何其相似,希望他以后不只是个白发书生。”说完,轻轻抱起楚原,一抬脚,如白驹过隙,已是几里之外。 九房山立于徽州,对于凡人而言,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只是景色宜人罢了,后来传言有凡人无意中踏入天门,在山中寻得机缘,得道飞升,若是知晓开门之法,便可开天门见九华,再侥幸碰见其中某位仙人若是福缘深厚,说不得能拜入九华仙门得那长生之法。 九房山的名气渐渐就被寻仙访幽之人越传越神,人也是越来越多,某一日,九房山山巅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一座道观,道观主人姓宁名成,说是不忍心寻仙访幽之人风餐露宿,特意连夜搭起了一座道观,名居安观,居安者,思危也,以供人遮风避雨,一些练气士眼见寻仙无望也是彻底在居安观住了下来。宁成每日传道授业,慢慢的九房山居安观就成了一座道教福地,而九华山也越来越少有人提及,自立观至今已八十余年,宁观主早已驾鹤西去,只知道第二任观主姓姚,只是很多年前出现过,后来再也没了踪影,慢慢地二三十年来居安观再无观主,仅仅只有一些修士互相切磋道法神通。后来居安观少了个观主,汴梁多了个姚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