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夜色依旧深沉,雨却已经停了。 树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竹板的声音,一个人大声吆喝。“五香熟牛rou,菜rou大云吞。”吆喝声中,一个头戴竹笠的胖子,挑着个云吞担子走入了这片空地。 担子前面的一头,炉火烧得正旺,炉上锅里热气腾腾,后面的一头除了有个放碗筷佐料的柜子外,还有个摆牛rou的纱罩。在江南,在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随时都可以找到这样的小食,叫一碗热呼呼的云吞来吃。 可是无忌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也会看见这种小食。 这地方有谁会吃他的云吞? 云吞担子刚放下,外面又响起了叫卖声,一个人用苏白唱着:“白糖方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唱,一面走进来。 他卖的这几种软糕,都是苏杭一带最受欢迎的甜食。 可是他怎么会卖到这里来了? 来的还不止他们两个。 跟在他们后面,还有卖卤菜的、卖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窝面的、卖山东大馒头的、卖福州香饼的、卖岭南鱼蛋粉的、卖烧鸭叉烧的、卖羊头rou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脑的、卖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样的担子,用南腔北调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从四面八方走入了这片灯火通明的空地。 这片平地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就像是个庙会市集。 无忌看呆了。 他从未看见过这许多卖零食点心的小贩,更想不到他们会到这里来,他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这里有谁会去吃他们卖的东西? 赵平安却笑了。 大笑。 他笑的原因不光是因为他终于可以确定了这里是什么世界,更是因为现在他的肚子已经饿了。 这时那卖云吞的已经捧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走了过来,在车门外跪下,恭恭敬敬的说道:“这是弟子孝敬主人的一点意思,恭祝主人身体康健,事事如意。” 主人只微笑着点了点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 可是这卖云吞的已经感激得要命,高兴得要命,因为他已看见了他主人的微笑。 然后卖糕的、卖卤菜的、卖酒的、卖豆腐皮的、卖香饼的……一个接着一个,都过来献上了一份他们担子上的商品,而且,都跪下来,用他们自己的家乡话,说出了他们对主人的感激和祝贺。 听他们的口音,南腔北调都有,显然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们不约而同,不远千里赶到这里,难道只为了要送这一卷香饼、一碗云吞? 无忌更奇怪! 等到他看见一个卖油炸五香花生的老太婆,捧着一碟花生走过来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这个卖五香花生的老太婆,赫然竟是以“金弓银弹”名满江湖的黑婆婆。 黑婆婆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更不认得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献出了自己的礼物,换得了主人的微笑,就满怀感激的走了。 无忌也只好将自己的好奇心勉强压制着。 他一向是很有家教的年轻人,他不愿在这个好客的主人面前失礼。 这时小贩们已经在开怀畅饮,你饮我的酒,我吃你的牛rou,彼此交换,吃得痛快极了。 这种吃法的确别致有趣,远比吃整桌的翅席还要痛快得多。 他们彼此之间,不但全认得,而且还像是很好的朋友。只不过大家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很难见到一次面,一年中只有在这一天,才能欢聚在一起。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奇怪的是,卖云吞的并不像是卖云吞的,卖香饼的也不像是卖香饼的。 别人的身分虽然不能确定,至少无忌总知道黑婆婆绝不是个卖五香花生的。 难道别人也全跟她一样,只不过用小贩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们平时是干什么的? 无忌没有多想,因为赵平安已经抢先开始开动,并且招呼他一起动手。 无忌喝了几杯酒,吃了块有名的湖北猪油豆皮,又杂七杂八的吃了很多样东西,都是他平日绝对没法子在同时能吃得到的。 赵平安吃得更多,几十份不同花样的美食,几乎被他一人就消灭了三成。 主人和那老人却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大快朵颐。 直到吃得满头大汗,赵平安才抬起头,对着无忌笑道:“你看这些人是不是很有趣?” 无忌承认。“可是我还没有看见什么有趣的事,吃东西并不能算很有趣。” 主人微笑道:“你就会看到的。” 无忌还没有看见一件有趣的事,这些人就已经走了。 临走之前,每个人又向这神秘的主人磕头祝福,然后彼此招呼:“明年再见!” 招呼的声音还在耳边,他们的人就已经全都走得干干净净,却将他们带来的担子、橱柜、生财的家当,全都留了下来。 难道他们已经醉得连自己吃饭的家当都忘记了? 无忌忍不住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把东西带走?” 主人道:“这本就是他们特地带来送给我的,怎么会带走?” 无忌道:“他们为什么要送你这些东西?” 主人道:“因为他们知道我要养三十个随从,八百匹马!” 无忌奇道:“靠这些东西?” 主人也笑了。 就在这时候,树林外又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就像是雷声一样,震得人耳朵“轰隆隆”的响。 一个人大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你躲不了我的!” 笑声开始的时候,还在很远的地方,笑声刚结束,这个人已到了他们的面前。 一个几乎比胡巨还高的大汉,两手各提着一个足足可以装得下一石米的麻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却像是燕子般从树梢上飞掠而来。 无忌只看见人影一闪,这个人已站在马车门外。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么魁伟的一条大汉,会有这么灵巧的身法。 四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这大汉却还穿着件羊皮袄,满头乱草般的头发就用根绳子绑住,赤足上穿着双草鞋。 他的脚还没有站稳,就已指着主人的鼻子大笑道:“好小子,你真有两手,连我都想不到你今年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居然就在大路边,居然叫你那些徒子徒孙扮成卖云吞的小贩。” 对这个人人都很尊敬的主人,他却连一点尊敬的样子都没有。 可是主人并没有见怪,反而好像笑得很愉快,道:“我也想不到你今年还能找来。” 这大汉笑道:“我轩辕一光虽然逢赌必输,找人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你既然知道你逢赌必输,为什么今年又来了?” 轩辕一光道:“因为每个人都有转运的时候,今年我的霉运已经走光了,已经转了运。” 主人道:“今年你真的还想赌?” 轩辕一光道:“不赌的是龟孙子。” 他忽然将带来的三个麻袋里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大声叫道:“我就用这些,赌你那些徒子徒孙们留下来的担子。” 无忌又呆了。 从麻袋里抖出来的,虽然也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却没有一样不是很值钱的。 地上一片金光闪闪,金烛台、金香炉、金菩萨、金首饰、金冠、金带、金条、金块、金锭、金壶、金杯、金瓶,甚至还有个金夜壶。 只要是能够想得出来,能用金子打成的东西,他麻袋里一样都不少,有些东西上,还镶着比黄金更珍贵的明珠宝玉。 赵平安忽然悄悄的对无忌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是个疯子?” 无忌苦笑,只有疯子才会用这许多黄金来赌几十担卖零食小吃的生财用具。 赵平安道:“不管他是不是疯子,但是有一句话他却没有说错。” 无忌道:“哪一句?” 赵平安道:“他找人的本事,纵然不是天下第一,也相去不远。” 无忌的眼睛立即发出了光。 马车的主人居然变得也像个疯子,居然对轩辕一光说:“我不赌。” 轩辕一光的脸立刻就变得好像挨了两耳光一样,大叫道:“你为什么不赌?” 主人淡淡的道:“因为你的赌本还不够。” 谁也不会认为他的赌本还不够的,想不到他自己反而承认了,苦着脸道:“就算我这次带来的赌本还差一点,你也不能不赌!” 主人道:“为什么?” 轩辕一光道:“这十年来,我连一次也没有赢过你,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 主人居然还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勉强同意:“好,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轩辕一光已经跳起来,道:“快,快拿骰子来。” 骰子早已准备好了,就好像主人早就知道了他要来似的! 用白玉雕刻成的骰子、用黄金打成的碗。 轩辕一光立刻精神抖擞,道:“看见这三颗骰子我就痛快,输了也痛快!” 主人道:“谁先掷?” 轩辕一光道:“我。” 主人道:“只有我们两人赌,分不分庄家?” 轩辕一光道:“不分。” 主人道:“那么你就算掷出个四五六来,我还是可以赶。” 轩辕一光道:“好,我就掷个四五六出来,看你怎么赶。” 他一把从碗里抓起了骰子,用他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中间的关节夹住,“叮,叮,叮”,在碗边敲了三下,然后高高的抓起来,“花郎郎”一把洒下去。 他的手法又纯熟,又漂亮,只看见三颗白花花的骰子在黄澄澄的碗里转来转去,转个不停。 第一颗骰子停下来,是个“四”,第二颗骰子停下来,是个“六。” 轩辕一光大喝一声:“五”! 第三颗骰子居然真的掷出了个“五”,他居然真的掷出了个“四五六。” 除了三骰子同六点的“六豹子”之外,“四五六”就是最大的了。 掷骰子要掷出个“豹子”,简直比要铁树开花还困难。 轩辕一光大笑,道:“看来我真的转运了,这一次我就算想输都不容易。” 无忌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替你来掷这一把?” 主人道:“好。” 只要是他认为并不一定要拒绝的事,他就会很痛快的说“好”! 主人转过头,对着轩辕一光道:“我可不可以要他替我掷这一把?” 轩辕一光道:“当然可以。” 赵平安插口道:“他若掷出个豹子来,你也不后悔?” 轩辕一光道:“他若能掷出个豹子,我就……” 主人道:“你就怎么样?” 轩辕一光断然道:“我就随便他怎么样。” 主人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轩辕一光道:“不错。” 赵平安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赵平安道:“以前我认得一个很喜欢跟我朋友赌气的女孩子,也常常喜欢说这句话!” 轩辕一光道:“结果呢?” 赵平安大笑:“结果她就做了我那个朋友的老婆!” 无忌忽然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要你做我老婆。” 他也像轩辕一光一样,抓起了骰子,用三根手指夹住,“叮,叮,叮”,在碗边敲了三下。 “花郎郎”一声,三颗骰子落在碗里,不停的打转。 轩辕一光盯着这三颗骰子,眼睛已经发直。 主人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又输了。” 这句话说完,三颗骰子都已停下来,赫然竟是三个“六”。 “六豹”,这是骰子中的至尊宝。 轩辕一光怔住了,怔了半天,忽然大吼一声:“气死我也!”凌空翻了三个筋斗,就已人影不见。 他说走就走,走得比来时还快,若不是他带来的那些金杯、金碗、金条、金块还留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么样的一个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