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卫子夫的请求
“有贵人等候老夫?”听了那小妇人的话语,董仲舒微微一愣,随口问道:“谁?” 小妇人笑了笑:“先生进去就知道了。” 言毕,这小妇人竟自顾自的转身便走,转眼间,便消失在一大片假山、竹林和花圃之间,让老贼张口结舌好半天,愣是没说出话来。 他举步向前,来到左手第三座石头小屋前,轻咳一声,拱手道:“请问,是哪位贵人在此?董仲舒冒昧了。” 石室内,一名妇人淡然说道:“董公,进来吧。” 董仲舒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伸出一手想要捻须,却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干脆整理了一下衣冠,躬身道:“董仲舒、见过卫皇后。” 听着石室内那妇人的声音,赫然竟是卫子夫? 这个卫子夫,董仲舒自然是见过不止一次,故而,仅凭一句话,他便能分辨出来;问题是,你堂堂皇后,来到这天府人间……合适吗? 不过想想如今的天府人间,实际上是南宫公主坐镇,董仲舒倒也很快想清楚了。 也就是说,曾经的风月场,如今成了大汉权贵们游戏之地。 董仲舒缓步走进石室,登时便觉得一阵温暖如春的气息,带着一股幽香而清淡的沐浴露的味道,闻着就极为舒坦,似乎每一个毛孔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名甚为清瘦的妇人端坐在绣榻上,正端了一碗清茶慢慢品味,两只细长而神光湛湛的眼睛,含着一丝喜悦和微笑:“董公远道而来,本宫这厢有礼了。” 妇人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着董仲舒敛衽施礼,执的是规规矩矩的弟子之礼,也算是礼数周全了。 董仲舒拱手还了一礼,在右手案几后落座,开门见山的问道:“卫皇后,何事?” 卫子夫亲手给董仲舒倒一碗清茶,双手奉上:“董公,这一碗茶,权当是本宫替太子刘据奉上……” 董仲舒‘哦’了一声,将茶碗放下,正色道:“卫皇后,这一碗茶老夫……” 卫子夫摆一摆手,坐回绣榻之上,笑吟吟的瞅着董仲舒:“董公不必如此断然拒绝,本宫此举,其实也是平阳公主、大将军卫青、南宫公主的意思。” 直接搬出自己的最大后台,让董仲舒更加惊疑不定,忍不住苦笑道:“老夫是皇帝的老师,如今,岂能再做太子的老师? 辈分有点乱,此为其一。 其二,皇帝若知晓此事,定然会多想,卫皇后,若是皇帝询问此事,老夫该如何应答?” 卫子夫轻笑一声,道:“皇帝的想法,自然是想给太子寻一位德高望重、冠绝天下的大读书人为师了;毕竟,作为大汉储君,陛下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嫡亲长子能学有所成,能够担负起大汉天下、江山社稷之重任。” 董仲舒摇头:“卫皇后,此事还须慎重考量。” “这样吧,老夫情愿主动面见皇帝,请求为太子刘据教一些圣人德行方面的学问,至于治国理政、驾驭文武百官的法子,却还是要太子殿下亲自请教皇帝,此为稳妥之举。 卫皇后,如何?” 卫子夫沉吟良久,幽然道:“莫非,董公也不看好太子?” 董仲舒摇头,叹道:“非是老夫不看好太子,是卫皇后此举不太妥当,皇帝为太子寻访天下一等一的大读书人当老师,本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 老贼顿了顿,拱手向未央宫方向:“皇帝难道就没说过,要给太子寻访几位老师?” 卫子夫端着一碗茶,慢慢饮着,目光闪动,也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董仲舒也不着急。 老贼慢慢品咂着清茶,感受着那一丝淡淡的苦味过后,舌底生出的那一丝丝甜,以及炒制过的茶树叶子,那一缕十分好闻清香,倒有点眼观鼻、鼻观心、心外无物的架势了。 终于。 十几个呼吸后,卫子夫突然开口:“董公乃我大汉最大的读书人,对于此事……尽可教我; 我卫子夫出身卑鄙,祖上世世代代为奴隶,给人做牛做马,这一世,若非有皇帝陛下龙眼青睐,在平阳公主府上观舞赏乐时宠幸了我卫子夫,这才有了今日之卫皇后,也才有了今日之卫家。 卫子夫尝闻,富不过三代,教养缺失之故也。 董公,卫子夫今日专程等候与董公见面,便是想着要给太子拜一位好老师,同时,也为我卫家……” 董仲舒突然伸手,正色道:“卫皇后,有些话,请不要说,也不要讲。” “当然,最好也不要去想。” 老贼举起茶碗,遥对卫子夫示意一下,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并且,还将里面的茶叶都用手指捏出来,塞入嘴中细细品嚼几个呼吸,直接吞入腹中。 他用袍袖擦拭一下毛茸茸、湿淋淋的嘴巴,长吐一口气:“卫皇后,老夫答应,在太子一事上,今后不骂他、不议论他,我也会约束门下弟子,尽量与太子为善,不去刻意针对他,如何?” 卫子夫大喜。 这妇人站起身来,十分郑重的敛衽一礼:“多谢董公!” 董仲舒淡淡道:“要谢,就谢你卫皇后的弟弟,大将军、大司马卫青吧。” “对了,其实,更应该感谢的,是南宫公主殿下。” “还有……长宁侯。” 老贼这几句话说完,便没有继续留下说话的兴致,站起身来,对着卫子夫拱拱手:“此间事了,卫皇后,老夫告退了。” 卫子夫却侧头问一句:“董公所说的长宁侯,莫不是我弟弟卫青与平阳公主的那个义子?对了,他叫什么来着……杨川?” 董仲舒面无表情的拱手道:“卫皇后记忆不错,的确叫杨川。” 卫子夫微微点头,便不再说话,而是默默端起了茶碗…… …… 出了那一间石头小屋,董仲舒来到外面的七八亩方塘边,沿着那一条镶嵌了鹅卵石的蜿蜒小道,漫步而行,两道浓厚而长的眉毛,都要皱在一起了。 对于这位卫皇后,老贼向来还算尊重。 只不过,此番在‘天府人间’的这一次见面,卫子夫给董仲舒的感觉却多少有些差强人意;甚至,可以说有些失望。 天下风云变幻,大汉朝野上下,多少人、多少事,你一个当皇后的就算不能干政,为了膝下的太子,伱也该多少了解一些;这特娘的整日间憋在深宫里,相交者无非是宫人、宫女、皇帝和自家的几个亲戚,等若是被皇帝关在笼中的一只鸟雀。 而一名称职的太子,需要面对的却是这天下的未来…… “董公,为何闷闷不乐?” 突然,卓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笑吟吟的瞅着董仲舒:“公主殿下要请董公喝一碗清水,不知董公可否赏光,故而,让卓氏提前问一句。” 董仲舒微微点头:“这天底下,能随时随地召老夫觐见者不足三五之数,除了皇帝,南宫公主殿下也算一位。”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另外一间石头小屋。 “董公闷闷不乐,可是为了卫皇后、太子刘据之事?” 刚一进门,也无需寒暄、客套,南宫公主两只空洞眼眶直直对着董仲舒,很认真的问道:“你不愿意,大可直接拒绝她,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规矩和底线,卫子夫找我哭诉,说自从刘据被立为太子储君后,皇帝却从此很少去她的长乐宫,也没有给刘据寻访几位天下一等一的大读书人当老师,故而,本宫便安排了这一次见面。” 南宫公主一口气将事情的原委说完,自然是坦坦荡荡,竟无半分要隐瞒的意思。 最后,还笑着说一句:“董公,其实本宫给太子推举的老师,第一个人,并非你董仲舒。” 董仲舒苦笑:“公主殿下是对的,长宁侯杨川的确更适合给太子当老师。” “他的算术之学冠绝天下,再加上那几名小师娘的农桑稼穑之学、牛羊牲口养殖之学和他杨家厨房的那一口饭食,这天底下,无人能及也。” 南宫公主的脸色渐渐舒缓了。 她有些随意的坐在一只蒲团上,面前小桌上,摆放着几样极精致的瓷器,却是那种在杨川家都算极品的好东西,如今,却只是用来装炒豆子、甜点和水果。 “董公这话,本宫最喜欢听。” 南宫公主摸索着抓了一把炒豆子,伸手递向董仲舒:“董公今年六十五岁,牙齿怎么样?这是杨川家炒的,硬是硬得很,但含在嘴里慢慢品嚼,却另有一番风味。”
董仲舒也不客气,上前接过那一把炒豆子,告一声罪:“谢过公主殿下。” “老夫今年的确六十五岁了,越过这个冬天,便到六十六岁了。” “不过,这牙板还行,长宁侯家的炒豆子,老夫也是经常偷着往袖中藏一些,在晚上看书时嚼十几颗,倒是极为享受呢。” 南宫公主哈哈大笑,指着董仲舒的鼻子笑骂:“怪不得杨川骂你是老贼,还真没虚说你。” 董仲舒捻须一笑:“长宁侯那这一张嘴,饶过这天下的谁?” 南宫公主笑道:“就是,那家伙的一张嘴简直就是毒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可偏生那些被他骂过的人,却一个个不知羞的黏上去,蹭吃蹭喝的,好像能让他时不时的骂上几句,你们就皮痒痒。” 董仲舒再次大笑。 “只要能在长宁侯家里蹭吃蹭喝,即便被他数落几句、踢上几脚,那也是值当的,”老贼的心情看上去不错,继续说道:“不过公主殿下,此番让卫皇后寻我给太子当老师,可算不得一招妙棋啊。” “皇帝年富力强,卫皇后便急吼吼的给太子殿下铺路,是不是显得有些为时过早了?” 南宫公主的笑容渐渐消散,脸上露出一抹微微冷笑:“董公的意思是说,等到太子长大后再行教养也不迟?” 董仲舒摇头,道:“自然不是。” “所谓教养,便须从一个人的孩童时候就开始,让他读一些圣贤文章,学一些为人处世之道,等太子年纪渐长,便可以教他一些驭人之术,同时,亦可令其观摩老皇帝的治世手段,到了那时,便不需要老师了。” 南宫公主却道:“董公,此言差矣。” “所谓的教养要从孩童时候开始,这一点没问题;问题是,在这天下,所谓的圣贤文章统共也就那几本,你董仲舒讲解的,与普通腐儒讲解的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更何况,就算太子熬成了皇帝,难道就不需要老师了?” “董公,你的意思是说,如今的刘彘,不需要你董仲舒呢、还是你董仲舒不需要继续敲打、教诲咱们那位大汉皇帝了?” 老公主神色冷漠,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的‘凝视’着董仲舒,让这老贼没来由的心头一阵乱跳。 他沉吟良久,道:“公主殿下的意思,是一定要让老夫去教太子读书?” 南宫公主却摇摇头,道:“不,不是一定要让你董公去教太子读书。” “卫子夫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妇人,偏生自从当了皇后之后,她那一颗心便宁静不下来,总想着要让卫青、平阳公主进言,以便让刘据尽快成为太子。” “现在好了,皇帝将刘据册封为太子,算是遂了她的愿,可是,皇帝对眼下的太子却几乎不闻不问,董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 “所以说,卫子夫寻到本宫这里来请教一个改善的法子,这才有了今日之事,董公,你是咱大汉第一大读书人,如何看待此事?” 董仲舒沉思七八个呼吸,这才缓缓开口:“公主殿下,其实,对于太子这件事情,老夫觉得卫皇后cao之过急了。” “皇帝刘彻,乃千古难得一见的大皇帝,胸怀四海,目及天下,宁可背负败家子的恶名,也要想办法将匈奴这一数百年来的隐患彻底抹去,又何尝不是为我大汉江山社稷而为之?” “当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曾经问过老夫一句话,他说,他对当皇帝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若不是只有当了皇帝,方能能横扫宇内、马踏春秋,他才懒得去学习当什么鸟皇帝。” 老贼讲了好一阵子话,脸上神情就十分的生动。 看样子,他对刘彻这位学生委实喜爱。 董仲舒端起茶碗,浅饮一小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公主殿下,老夫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南宫公主展颜笑道:“再过三五年,你董公都应该到不逾矩的年纪了,什么话不能讲?” “说吧,本宫洗耳恭听。” 祝各位读者老爷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