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生
碧空如洗,草木竞荣。 尽管正午已过,但火热的太阳依旧没有任何松懈的意思,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小礼,快点!” 巷深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打破了古城的宁静。 “你先走着,我随后就跟上。” 被称作“小礼”的少年匆匆地回应了一声,声音同样清澈有力。 少年正是张玄礼。 长袍少年收拾好书本,便急忙跑出门外,呼喊他的同伴早已走远。少年摇了摇头,动作跟着缓下来,看此情形是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了,既如此,倒不如缓缓而行。 少年锁上门后,反复确认了几遍,才满意地拍拍手,吹着口哨离去。 其实少年的门锁不锁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条巷子家家户户的土墙都堆砌得十分低矮,若是哪天真的引来了贼人,这门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就连五六岁的孩童,也能轻易地翻过土墙进入院内。 何况这条巷子根本不会招贼。因为根本不会有哪个贼人,对这里感兴趣,只怕是富人家每月清扫房间时扔出的废弃破烂,都比这里一户人家的家产更值钱。 少年抬头仰望,此时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仿佛一张素白的宣纸,唯有一轮圆日高挂,三两飞鸟掠过,如同书文悬刻,几笔带过,更显风流韵骨。 少年淡然一笑,心情更加美好,于是走在路上,步伐不由得轻快了几分,口哨声也变得欢快了几分。 长袍少年最热爱的事情就是读书,在他看来,每一笔文字之中都蕴含着一个世界,只是家中贫寒,没钱买书,因此少年便向自己学塾的先生借了几本古籍,连夜抄录下来,就连抄录所用的竹简,也是少年在药铺当伙计时向老板讨要的。 少年还记得当时的老板看向自己的眼神,活跟瞧见了傻子一样,少年在药铺帮忙,做事干爽利落,同时也最为勤恳,却有一个准则,不收薪资,只求一顿饱饭,和几捆记录库存和账单时所剩的竹简。 当然,若是老板愿意,多盛上一碗热粥,或是教他认识几个字,都会令他大喜过望。 少年即将走出小巷的那刻,只见一道模糊黑影迅速飘过,紧接着,一副狰狞的面孔猛然出现在少年的眼前,将少年吓得身子一颤,竟是当场愣在了原地,不等少年反应,一阵爽朗的大笑将其从恐惧中惊醒。 于是少年定睛一看,眼中的恐惧便瞬间转为了惊喜,不怒反笑:“苏予墨,原来你跑到了这里等我啊。” 这个名为“苏予墨”的少年穿着就要整齐得多,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干净整洁,不失贵气。 白衣少年佯装不悦,质问道:“你小子今天怎么做事如此拖拉,这都申时了还未到学塾,再这样下去先生可要生气了。” 终归是少年,哪怕嘴上说着不悦,可眼睛里的光芒是藏不住的。 作为学伴的小礼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于是也挠挠头,赔礼道歉后解释道:“我趁午休的时候去帮寺里的长老挑了几趟水,又去给食肆的老板置办食材,因此耽搁了些时间。” 苏予墨叹了口气,拍了拍小礼的肩膀,“你说说你,我让我家下人给你送的那些食材衣物你一概不收,却偏偏愿意去那些和尚老头儿的手下当苦力,真是搞不懂你。” 小礼一笑置之,催促道,“快走吧,若是再耽搁,先生可要生气了。” 于是这两个少年便结伴而行,走出小巷,沿着一条小河蹦蹦跳跳地走远,步伐更加轻快。 待少年走后,小巷的阴影里缓缓呈现出一道身影,日光照亮身影的一角,衣衫被利物划破,露出雪白的臂膀,尽管此时狼狈不堪,也难掩其天生丽质,清贵脱俗。 女子擦了擦嘴角,大口喘着气,一滴鲜血顺着她雪白的手臂慢慢滑落,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 不远处追来几个持剑的仙家人士,面露凶狠,似乎是在搜寻什么人,于是这道身影便连忙躲进一户人家。 待到身影躲藏后,那几个仙家人士也走进了小巷,为首一人,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大怒道:“让这贱人逃了,真是丢人,想不到我堂堂仙宗人士,结盟五人,竟然连一个天辅境小辈都抓不住,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其他仙门的弟子笑掉大牙。” 为首这人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年过冠及,身穿玄色窄袖水纹衫,想来地位不凡。身后一名女子,身姿妖媚,妙目澄波,肌肤染了一层霜色,越发清灵莹润,说是摄人心魄也不为过。 女子说道:“师兄不必苦恼,此人受我重击,必定跑不远,仔细搜查,奈何她有诸多法宝,也绝逃不出你我手掌。” 这女子本就生得狐媚,说话又细语缠绵,勾人心魂,为首的男人听后瞬间怒火全散,看向女子的目光中隐隐带着贪婪,却仍装作风轻云淡的说道:“师妹所言极是,那我等就先找一家客栈歇歇脚吧,周途劳顿,莫使得师妹伤了身体。” 那女子听了轻轻一笑,更加楚楚动人,“那就有劳师兄了。” 待到众人走时,队尾一瘦弱男子目光落在小巷的角落,发现此地仍然残留着淡淡血迹,若有所思,却并未将这一情况告知众人,反而是狡诈一笑,挥挥衣袖便离开了。 古城的一隅,坐落着一所小学塾,虽然早已破旧不堪,却挤满了学生,朗朗读书声从屋内传来。 “先生!” 小礼与苏予墨并肩站在学塾门口,屋内,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缓缓地点了点头,示意两个少年入座。 这个中年人,便是学塾里的教书先生顾轩禾。而这小小的学塾,竟是古城内唯一一所学塾,因此顾轩禾便也是古城唯一一位先生,由此可推,顾轩禾在古城的地位之高,若是换了其他人,怕是要在古城内横着走了,但这位顾先生,却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恭顺谦卑,在学生眼中更是和蔼可亲,因此哪怕是一些顽劣孩童,见了顾轩禾,也是敬重有加。 “前几日我们修习完《大学》,我让你们温习巩固了三日,可有成果?” 顾轩禾抬头环视了一周,看到小礼时明显愣了一愣,沉思后点道:“玄礼,你来回答。” 原本在打瞌睡的苏予墨听到顾先生点张玄礼的名字,一时幸灾乐祸,竟在学堂上笑出了声,顾轩禾见状连忙咳嗽几声,才让苏予墨安静了下来。 张玄礼看了看苏予墨的表情,只得笑着摇摇头,然后便起身回答问题。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顾轩禾满意地点点头,想来对这位勤奋好学的少年也是颇为喜爱。 “甚好,那么我们今天便开一本新书《中庸》。”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名叫苏予墨的白袍少年一听又要开一本新的纲常典籍,心中大叫迂腐,不出几刻便直直地昏睡过去,待到醒来时早已是酉时。 倔强的太阳终于肯落下帷幕,橘红色的晚霞慢慢占领了天空。 再看学塾,读书声已逐渐低沉。 “中庸之道极为深奥,你们回去后定要多多温习,这样才能有所收获。”顾轩禾再次环视了一遍在座的学生,大多已是疲惫之态,唯有张玄礼坐姿端正,于是叹息中终于也算是有了些许慰藉。 “玄礼留下,其他人可以离去了,明日休息,不用报道。” 听闻明天要放假的消息,学塾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原本因为日落西山而终于稍稍有了些凉意的教室内瞬间又变得热火朝天,学塾的大门本就窄小不堪,数十学生蜂拥而上,围堵在门口,霎时间更是水泄不通。 苏予墨听到先生指名要自己的好友留下,瞬间便清醒了许多,诧异地看了看顾先生,又看了看张玄礼,疑惑道:“先生今天怎么如此关注你,难道是因为你迟到生气了?”
“不对啊,若是如此,我也应该受罚啊。” “莫非,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又犯了什么过错?那也不对啊,你小子可是出了名的遵规守距,难道顾先生要给你开小灶?哈哈哈哈,若真是如此,那可是你的福气啊哈哈!” 在苏予墨看来,学习这种事情就是活受罪,这一本本书籍古典便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刑具。 张玄礼瞧见他这般自言自语的模样,只得摇摇头,用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口吻答道:“你可真是没救了。” 苏予墨见他这般不识趣,便咂咂嘴说道:“你个书呆子,其他人都知道儒礼无趣,怎么就你天天沉浸其中呢?” “这就是我的乐趣所在啊。”张玄礼一本正经。 “算了,不跟你这榆木脑袋计较,我先走了。”苏予墨见状紧忙小跑离去,若是再晚一些,怕是又要听张玄礼讲大道理了,真是跟顾老头儿一个木头样儿。 虽然很多学生私底下里都是一口一个顾老头儿得叫着,但其实顾轩禾一点都不老,正值中年,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看起来甚至要更年轻些。只是在学生眼中,这位顾先生讲起书来那唠唠叨叨的样子实在是跟城北棋馆里那些老头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先生,学生错了,学生不该迟到。” 顾轩禾站在学塾门外,目送着离去的学生,久久不曾说话。 张玄礼以为先生不悦,于是更加恭敬,站得笔直。 顾轩禾眼见最后一个学生也淡出他的视野,才慢慢地转过头来,和善地笑了笑,“玄礼,可愿帮我一个忙?” 张玄礼这才发觉原来先生并非生气,只是在目送学生离开罢了,可是越这样想他却越觉得愧疚,先生待他们如子,他却屡屡迟到,不仅是他,其余学生经常在课堂上打小差,犯瞌睡的事也经常引得先生不悦。 但仔细想来,先生确实很少发怒,至少在他入学的这两年里,从未见过先生发脾气。但也正是因为先生的和蔼,才使得尚在好动年龄的他们得以猖獗。 “若是你没有时间就罢了,我再另寻他人。”顾轩禾见学生没有答应,也没有强加要求,反而以为学生遇到了什么难处,刚要询问,只见张玄礼连连摆手,“没事的,先生,我有时间,刚才不小心走神了,抱歉,先生。” 顾轩禾笑了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帮我转交于他人,这封信极为重要,原本我是要亲自见面商议的,只是我明日还有其他要事无法抽身,因此需要你跑一趟腿。” 张玄礼连忙点头,“先生放心,我一定办到。” 顾轩禾顿时喜悦,开怀大笑。 张玄礼用心记下先生交代的细节,正要走时,顾轩禾又叮嘱道,“若是人多眼杂,你切记私下交于他。” 见学生再次点头,顾轩禾如释重负,缓缓道:“我知你为生计所迫四处奔波,因此准许你迟到,你不必为此自责,如果太过劳累,也不必托人请假,你还年轻。身体才是你未来的本钱。” 张玄礼闻言,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暖流,他自幼被亲生父母所抛弃,一直把顾先生当做自己的父亲,看见先生对自己无微不至,眼眶霎时间变得模糊。 怕先生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于是少年便匆匆离去。 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学塾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只剩顾轩禾一人,站在那扇老掉了漆的旧门之前,久久沉默。 天边的晚霞如诗如画,高大的男人反而满目忧愁。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