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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年

    建安十一年秋八月,公东征海贼管承,至淳于,遣乐进、李典击破之,承败走入海岛。

    淳于城因了曹公和海贼管承的对峙,氛围极其紧张,甚至有不少唯恐天下不乱的官兵海匪滋扰强抢百姓,引起数度sao乱。

    在某一次sao乱中,那个曾砸过破厄算命摊子的大金牙,果然因不肯割舍钱财与管承的手下海匪,被凶悍狠辣的海匪乱刀砍死了。

    破厄再次一语中的,可惜了。

    当是时,破厄和老头子并未离开淳于,正随着慌乱奔走的百姓避难,却恰好瞅到了这血腥的一幕。

    破厄显然惊到了,傻呆呆立在道中间只管愣愣地看,老头子赶紧上前蒙了她的眼:“阿弥陀佛,冥冥之中命有定数,施主早日超度,嘛咪嘛咪哄。”

    破厄一把拽下他油乎乎还带着包子味的手:“师父,我们是道士,不是和尚。”

    “乖徒儿,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老头子拉着她要接着跑,却没有拉动。

    破厄仍站在原地,眼神有些迷茫:“师父,你说为什么这些人只相信我说的福祉,却从来不肯信自己的厄运呢?为了一点钱财,连命都不要了。”

    老头子叹一口气,将她拉到一边:“师父早就说过,人各有命。纵然你窥破天机,也无法决断这世间芸芸众生。甚至你连自己今晚是吃包子还是喝稀饭还是饿肚子都决定不了,连自个还都救不了呢,何况别人!再说了,谁让他当初连三串大钱都舍不得的,这就是他的命。”

    十三岁的破厄,看着眼前呼喊悲号、四处逃窜的百姓,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涌动着,谩骂着,孩子哭闹着,不时有人倒在刀下,成为血气弥漫的新鲜尸体,引起更多的sao乱哀号。

    她的眼神依旧茫然一片。

    突然有清越少年的声音响起,伴着哒哒的马蹄声,铿锵的铁器声,自人群涌动的前方远远传来:“休得喧闹!曹司空大军在此,乱贼还不快快就降!”

    破厄转头,微微眯起眼看向声音的方向,却见十几骑轻骑轻易破开纷乱人群,沓沓驰来,为首的一人漆黑盔甲,身姿挺拔,马鞭扬落间,几个瞬息便近至眼前。

    先前因为那一声“曹司空大军”而慌乱四溃的海贼,见来的不过区区十几骑,还不及他们这一小股人数多,胆子便大了起来,推搡开挡路的平民百姓,狞笑着走上前,摆开锃亮的长刀。

    气氛陡然紧张。

    “哈哈,就这么点人,就想哥们儿投降?放你娘的屁!”一海贼大声笑出来,示威般将长刀捅进离自己最近的一布裙女子体内,女子一声尖锐的悲啼,登时鲜血四溅,染红了半面阴沉的天。

    “住手!休得伤人!”漆黑铠甲的曹军头领自马上急切地一探身,仿佛想要挽留住那一抹已逝的芳魂,却是徒然。

    被鲜血震住寂静片刻的百姓,在女子的身体砰然倒地的一瞬都回过神来,“跑啊!杀人了——!!”

    纷乱践踏的行李,四散奔逃的人群,宛如潮水一般重新席卷了整片城坊。马上的曹军被人流冲撞得重心不稳,马儿受惊嘶鸣,几欲发狂将背上的人摔下来。

    破厄避着奔亡的人群,一直向后退到了墙角,望着眼前这一片混乱,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而就在这当口,马背上那漆黑铠甲的人却当机立断,不顾马身颠簸褪下臂上挽着的长弓,弯弓搭箭,闭气凝神,“咻”的一声破空飞箭,正中砍人的那海贼的右眼窝!

    身后几骑也回过神来,纷纷搭箭上弓,箭矢咻咻宛如流星划过长空,向海贼聚集的方向射来。

    “不好,他们有弓箭!快,分开跑!”话语间,又有二人中箭倒下。

    “追!”

    奔马,乱摊。倒地的百姓,哭泣的孩童。

    破厄顺着墙壁缓缓蹲下,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冷不丁却被人用蛮力一把拽起,粗暴地负在背上:“快!寻个人背上,能挡背后冷箭!”

    其余几人纷纷效仿,强拉了身量轻巧的半大孩童负在背上当做rou垫,撒腿奔逃。

    破厄回过神来,慌乱地在海贼背上挣扎:“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师父呢?师父!师父救我!”

    “再叫!再叫老子就先拧断你脖子!”海贼狰狞出声,一把攥住破厄纤细的手腕咔嚓一折!

    “啊!——”

    剧痛惹得眼泪奔腾而出,滴在脏脏的小脸、破旧的衣衫上,濡湿成一片。

    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师父,大约是方才混乱中走散了吧。

    她今日,大约是要命丧于此了吧。

    看来师父也算说对了,她果然命运多舛。

    然而乱世之下,又有谁人好命呢。

    破厄缓缓闭上眼睛,身后紧追不舍的哒哒马蹄声,身前粗俗不堪的喘息咒骂声,箭矢从身侧划过的咻咻声。

    风声,尘声,如鼓的心跳声。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

    破厄倏地睁开眼睛。

    紧紧追在后方的曹军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只见前面一奔逃的乱贼突然身形狠狠一滞,随即,高大身形轰然倒下,溅起三尺染红的尘埃。

    而一衣衫破旧的半大孩童从他背上一咕噜滚下来,捂着右手腕,身形纤弱,却站得笔直。

    她抬起脸,目光穿过混乱的尘嚣,安静望过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这场sao乱终于稍事平息。

    乌鸦在昏暗的低云下盘旋,粗哑而兴奋地叫着,争抢地上散乱的尸体。血腥和尘土的味道混合着,气味悲凉而呛鼻。

    破厄缩在墙角,用捡来的两根树枝和布条小心地固定了下骨折的右腕,很疼,她忍不住发出嘶声。

    师父也不知被人流冲到哪里去了,也许,趁乱逃出城了罢。

    这样也好,少了她一个拖油瓶,师父就能南下去投奔酒肆老板娘了。

    也不知师父会不会想她,回来寻她。

    破厄抽了抽酸酸的鼻子,还是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

    “哎呀呀,方才还那么大胆勇刺乱贼呢,这会子怎么哭起鼻子来啦?”娇小身子被一团逆光的黑影笼罩,一声清朗笑声在头顶响起。

    破厄抬起花猫一样的小脸,看见清风玉树般的少年。

    摘去沉重头盔的少年,有一双完整的凤眼,鸦青的眉鬓,漆黑铠甲衬得他面庞白皙,笑容那般的神采飞扬。

    他身上的铠甲明明还沾染着血腥,可是脸庞却带着稚气未脱的书卷气,好矛盾。

    又好和谐。

    少年也看着她。方才那般混乱,他却清晰看见眼前这个孩子耷拉着断腕,另一只手毫不犹豫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匕,狠狠地扎向乱贼的后颈。

    鲜血喷射满身满脸,她仿佛被逼至绝境的小兽,于千钧一发中显出孤注一掷的狠绝。

    “公子,再不回营,主公该担心了。”少年身后,一虬髯大汉抱拳恭声道。

    “知道了,我要带这个孩子回去。”少年随意道,将手伸给破厄,“你愿意跟我走吗?”

    破厄看着眼前白净却带着薄茧的手,犹豫着。

    “我和那个弄伤你的坏蛋可不是一伙的,”见她面带犹疑,少年朗笑,指了指破厄草草包扎的右腕,“你的手腕,不及时接好的话很可能就废了。”

    他又将手掌向前伸了伸,脸上的微笑很是诚恳。破厄想了想,还是怯怯伸出左手。

    “公子,这……”虬髯大汉欲言又止。

    “无妨,这孩子是块好料,你忘了你是如何被我父亲发掘出的了?”少年拉起破厄,“你叫什么名字?”

    “破厄……我叫破厄,你,你呢?”破厄紧张地握住他的手,手心直冒汗。

    “哈,破厄吗,这名字怪怪的。破厄,我是曹植。”

    ……曹植?

    曹植!

    曹司空第三子,曹植!

    破厄赶紧甩开他的手,慌乱道:“我,我不跟你走了!”

    “啊?为什么?那可不行,你刚刚可是答应我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准反悔!”曹植不由分说拉起她,托她上马。

    “我要下去!我怕高!呜呜,我要找我师父!”

    “哼,有胆量你自己跳啊!”

    “呜呜呜,公子快放我下去啊!”

    “坐稳了!”

    “啊啊!——”

    那一年,破厄年十三,曹植年十五。

    重归寂静的街道,老头子从方才破厄蹲过的墙后转出来,眯眼看向远去的轻骑,破厄幼小的身影已经不可分辨,模糊成夕阳里的光点。

    他叹口气:“乖徒儿,这就是命啊。”

    十三年的朝夕陪伴,最终他也需得亲手将她推至命中注定的一边,即便那条路有荆棘铺满。

    可他毫无办法。

    “人各有命呐……”他感叹着,解下酒瓶一口气喝的见底。

    看来,他注定要独自一人辗转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