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鸿渐于岸(六)
却说乙弗怀恩酒后吐真言,说出自己倾慕的对象是裴长史后,**丹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的酒碗也不觉滑落到案上。 **丹相貌粗豪凶狠,其实年纪不大,还不到二十岁。草原上的人生存不易,寿命也短,所以要看上去要成熟一些。**丹是典型的草原汉子,生性爽直勇猛,在他心目中除了自己的父亲以外,很少有真正畏服之人。这为数不多的畏服之人里面头一个当然是率兵远征草原,马踏敌酋的威名可汗。其次则是一箭双雕,技惊四座的落雕都督。草原的法则就是以力为尊,崇拜强者。所以这二人在**丹眼里,简直就是如同长生天一般的存在,丝毫冒犯不得。 当**丹离开草原,来到金城加入华部军之后,才慢慢明白和自己从小生长的草原相比,这中原到底有多大,有多强盛。在草原上如天上的太阳一般威严的威名可汗,却不是这里的主宰,在他之上还有大丞相,还有中原的大皇帝。而被敬若神明的落雕都督,则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并非唯一,而是有众多闪耀的星辰相伴。就算是华部军中,落雕都督之上,还有修罗都督,那更是一个无敌的英雄。当然还有长相俊俏的锦都督,但是你千万不要被他的相貌骗了,那也是个杀神一般的存在。作为华部军的一员,自然**丹也知道,威名可汗手下有一位女大人,地位崇高,就是修罗都督和落雕都督也要礼让三分。因此**丹对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女大人在心底有种本能的敬畏。 所以当**丹听说自己的好兄弟乙弗怀恩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女大人满心爱慕,顿时被吓了一跳。 乙弗怀恩见**丹这般反应,心下一顿,忙低声问道, “怎么,不行么?” **丹镇定一下心绪, “哪倒也没什么不行的。在草原上,就是可汗的女儿你也可以追求,只要你觉得自己是最强壮最无畏的勇士,足以配得上她的美貌和尊贵。” **丹向乙弗怀恩伸出右手的大拇指, “兄弟,你真有种,好眼光!” **丹又皱了眉紧接着再问一句, “你确定裴大人没有成亲?” 乙弗怀恩用力地点点头, “我确定。这是我亲眼所见。” **丹参加华部军不久,汉话不甚流利,也没有交上什么朋友。所以也不知到李辰和裴萱之间种种恩怨纠葛,华部军中也没有人敢议论这个。不过**丹却知道尽管军营中全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一个个精力旺盛,平日里闲聊时大家也会讲一些浑笑话解闷,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敢提及裴大人,大家似乎都十分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因此他虽然不明究理,却是本能地感觉到这裴大人不同寻常。 **丹对乙弗怀恩轻轻地摇摇头, “这事却是难办!这裴大人权位极重,岂是你我之辈等闲可见。你连见她都难,却又如何告诉她你的倾慕之心,还要为你所动?” 乙弗怀恩一时低头无语。**丹看了他一眼又道, “你若贸然前去,只怕还未近身,便已被侍卫拿了,一个‘滋扰上官’的罪名怕是跑不了的。轻则挨一顿板子,重则性命不保啊。” 乙弗怀恩抓起酒坛,再给自己的酒碗里注满酒,然后仰面一口喝干。**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举动。就见乙弗怀恩放下酒碗,用手背一抹嘴,神色决绝道, “我心志已决,此生唯心属她一人而已。不管千难万难,定要让她明白我的一番真情。” **丹见他如此坚决,眼中不禁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乙弗怀恩这种痴心不渝,勇敢追求自己真爱的举动很对他这个豪爽的草原汉子的脾性。只见他用力在案上拍了一掌, “好!这才是真性情的好汉!” 两人给各自的碗中注满酒,然后端起酒碗相互轻轻一碰,气势若虹般再干一碗。 **丹放下酒碗道, “我**丹和乙弗兄弟生死相交,情意相通。家父乃是吐谷浑贺力部首领,虽说草原比不得中原富庶,然兄弟若是需要什么好马、貂皮、金沙等物取悦佳人,请只管言来!” 乙弗怀恩被**丹的真诚所深深感动,他郑重地向**丹揖手行礼相谢。**丹还礼道, “乙弗兄弟不必如此。这些东西都不足道,只希望你好事早成。” 乙弗怀恩慨叹道, “若能得缘向她一明心迹,虽死何憾!” **丹想了想道, “你可知裴大人府上在何处?不好在官衙求见,你或可以私下去府上拜见。” 乙弗怀恩眼睛一亮, “对啊!既是私事,去她私宅拜见更为妥当!” **丹道, “只是须得有个由头,高官的府邸也必定是门禁森严。如果贸然就这般前去,你只怕连守卫这关都过不了。” 乙弗怀恩思忖道, “我如今倒是有个现成由头……” 这天晚些时候,乙弗怀恩收拾得焕然一新,来到裴萱的府邸投上拜贴。 裴萱的府邸位于兰州骠骑大将军府不远的一个幽静的巷子中。五层石阶上,对开重檐的大门,朴素沉静。雪白的门楣上书写了两个墨漆大字“裴府”。 裴萱的府邸虽然低调,但她位高权重,乃是兰州最重要的官员之一,因此她的府邸按照规矩也由保安总局派出的军士负责警卫。乙弗怀恩在巷口下马,步行来至门前,却见门口四名卫士,皆披甲挎刀,寂声肃立,眼露警觉地盯着自己。乙弗怀恩镇定一下一路惴惴的心绪,对守卫们揖手一礼, “下官乙弗怀恩,求见长史大人,烦请几位代为通禀。” 说着,他双手将自己的拜贴奉上。 守门的卫士们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心中疑惑。裴大人性子清淡自敛,虽居高位,却是不太与同僚交际。平日和裴大人往来走动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人家投帖都是遣下人前来,帖子送到即回。而这个年轻的武官却是头一次见到,而且口称求见,却是不同寻常。为首的侍卫接过乙弗怀恩递上的拜贴打瞅了一眼, “职下暂领正八品上殄虏将军乙弗怀恩上拜裴老大人千秋万安” 帖中还有礼单一份,乃是貂皮十张,野味若干。 那侍卫合上帖子试探地问道, “乙弗将军?” 乙弗怀恩躬身而礼, “正是下官!” 那侍卫迟疑地问道, “乙弗将军这是要见我家大人?” 乙弗怀恩再礼道, “下官昨日初到金城,幸蒙长史大人引见,方得将机宜事要面禀大都督,并承恩得授军职。今日前来,便是求见长史大人,以明谢意!” “哦!” 那侍卫有些明白了,这人是来送礼示好的,想必是新近投效,想找裴大人做个靠山,这倒是头回见。他略一踌躇,道, “请乙弗将军稍候,待我为你通禀一声。” 乙弗怀恩再行一礼, “有劳!” 那侍卫点点头,转身来到轻轻敲了敲裴府的大门。大门闻声打开了一道缝,那侍卫低语几声,递上了拜贴,内中有人将拜贴收了进去,然后府门砰然而阂。 乙弗怀恩在大门前恭敬地合手而立。门前一众侍卫全都神色有些古怪地不住上下打量着他。乙弗怀恩意识到他们异样的眼神,不禁脸上一时火辣辣的。但他随即便镇定了下来,既然来都来了,又为什么要害臊。为了她我纵万死尚且不惧,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想到这里,乙弗怀恩心止如水,只是凝神静立,仪态恭敬。 此刻暮风轻扬,吹动着他的衣角微微飘摇。乙弗怀恩修身挺拔,玉面深目,今日穿一身合体的武官常服,当风而立,自是一番俊雅风流的气度。门前的侍卫们见了也不由暗自点头,此人倒是当真有几分人物…。 过了不知多久,却听裴府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素衣女子,只见她手持拜贴,立于阶前,如一枝水莲般亭亭玉立,却是容貌不俗。就见她轻吐朱唇,声若如珠落盘, “哪一位是乙弗将军?” 乙弗怀恩忙上前一步,行礼道, “下官便是!” 那女子对乙弗怀恩敛衽而礼,然后双手将拜贴奉上, “妾乃是长史大人身边近侍,大人寄妾转告乙弗将军…” 乙弗怀恩立刻躬身为礼,凝神细听,唯恐漏了一字。 “大人说昨日之事,乃举手之劳耳,不敢当乙弗将军如此挂怀铭谢。于今时刻将晚,男女有别,大人不便在家中会客,请将军回转,拜贴原物奉还。另,大人还嘱妾转告乙弗将军,大都督和大人都视将军为明日栋梁,寄予厚望。冀将军勤勉向学,发奋上进。若日后有难决之事,可尽管来衙前递牌请见,大都督和大人自会为将军作主。” “多谢长史大人教诲,下官必时刻铭记于心!” 乙弗怀恩深深施礼,上前从那女子手中接过自己的拜贴,然后后退一步,再行一礼, “下官孟浪了…” 今日乙弗怀恩内心几番挣扎,最后借酒壮胆,方决定过来裴府。因为讲武堂明日就要开学了,他已被告知开学之后他就很难再有机会出来,也不知何日方有机会才能再见到裴大人。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来尝试一下。乙弗怀恩又何尝不知他的借口十分牵强,易遭人诟病。但他实在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再见她一面的冲动。总要将自己的满心思慕之情原原本本地如实相告,自己方才甘心。哪怕就是惹得尊贵的她起了雷霆之怒,当场下令将自己锁拿,投入牢狱,也在所不惜。 但不想裴大人律己甚严,行止谨慎,自己竟然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能够见上本人一面,可以借机倾诉衷肠。但好在最后的一番话,说明裴大人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没有将路全部堵死,而是让自己今后还可以去官衙拜见。只是这样一来,就纯属公事,没有私谊了可言了。 看来自己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乙弗怀恩在心中暗自慨叹。他将拜贴纳入怀中,再向那侍女揖手一礼, “多谢这位小娘子通传之劳。” 这位裴萱身边的侍女是金城本地人,有着金城女儿特有的大方。她借说话之机,已将乙弗怀恩好好打量了一番。见他英姿挺拔,人物不俗,心中暗自有意。当下还礼道, “代大人传话,乃妾本分耳,何敢劳将军相谢?” 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瞥在乙弗怀恩身上不放。可惜乙弗怀恩此刻心中全无他念,只见他再向门前的侍卫们略一施礼,便转身而去,竟是丝毫没有留意那侍女含情如水的目光。那侍女见乙弗怀恩无动于衷,就这样转身而去,一时不觉心中怅然,呆了片刻,也随即转身回府中去了。 乙弗怀恩行到巷口,翻身上马,不禁转头再看一眼巷中的裴府。此刻黑漆的府门已经阂闭,门前除了肃立的侍卫以外已无他人。在深沉的暮色中,裴府大门飞檐向天,沉静如水,如同是一幅美丽的景物图画一般。而自己刚才的到访似乎却象是突兀闯入画中的不速之客,惊扰了这里的平静。透过肃穆的门扉,乙弗怀恩仿佛又看到裴长史那双美丽无双的眼眸,似乎依旧惊鸿一瞥般地注视着自己,只是和他的距离,却是那般遥远。
乙弗怀恩在心中暗自长叹一声,扭头拨马而去。他行不多远,就碰到在街边等候的**丹。**丹见他回转,策马迎上来,满目关切道, “如何?” 乙弗怀恩苦笑着摇摇头, “裴大人门禁森严,竟是不肯垂见。” **丹伸手拍了拍乙弗怀恩的肩膀, “无妨,此事心急不得,日后再慢慢寻觅良机吧。” 乙弗怀恩点点头,他抬头看看天色道, “我们今日在这里耽搁的久了,还是早些会讲武堂去吧,明日便要开学了!” **丹点头称是,二人随即策马出城,往安宁堡飞驰而去。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如岚,辽阔的天野雄浑苍茫。一轮皎白的满月,已经出现在东方蔚蓝的天际。而已经落在西方山尖上的太阳,正奋力放射出最后的光芒。远山和城池在绚烂的落日余晖照射下似乎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紫红色,而大地则似乎被一层薄薄的白色雾霭所笼罩。陇上风光,道不尽气象万千,壮美奇魄。 乙弗怀恩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却难掩心情黯然。这壮丽的陇上美景似乎也没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对裴长史的满心爱慕便如同这即将到来的黑夜一般,将再也无法发出丝毫的光亮,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她知晓。 待二人回到讲武堂歇下,天已经全黑了。乙弗怀恩满腹心事,和孟和、姬正等人胡乱打个招呼,草草洗漱一遍,然后倒头睡下。 乙弗怀恩虽然睡下,却是迟迟难以入眠。他躺在榻上,不禁思绪万千。今天的挫折让他明白,他对裴大人的相思可能最终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生活却还必须要继续下去。 他已经选择加入了华部军,即将开始自己新的军旅生涯。而且现在似乎也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李大将军也就是大都督似乎很赏识自己,将自己选入了这个什么讲武堂高级班,听他们的意思这是将要重用的一个表示,出来就是中级将领,日后更始虔诚不可限量。 而自己昨天初到金城,却又结识了**丹这个过命的朋友。他为人直率豪爽,对朋友一片挚诚。虽然**丹本能地觉得自己求追求裴大人之事不妥,但当自己表示了非彼不娶的决心之后,也就开始坚定地支持自己。甚至还拿出自家的貂皮等特产,一定要让自己拿去给裴大人做见面礼。 所有这些人的恩义,自己只有日后在寻机一一报答了。 但是自己又怎么能忘了她呢?不知不觉中乙弗怀恩眼前似乎有浮现出裴长史那双勾魂摄魄,令自己无法自拔的眼眸。乙弗怀恩突觉一阵心中绞痛,我怎么能忘了你呵…… 朦胧之中,乙弗怀恩似乎又回到了麦积崖,又回到了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悲惨场景,他正和其他的侍卫近御们,号啕跪拜,与善良的废皇后殿下诀别。只见殿下一身素衣,以泪洗面,哀不自胜, “…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 殿下言毕,以袖掩面,投身佛龛中… “殿下啊…” 包括乙弗怀恩在内一众侍御,皆以头跄地,放声痛哭。就在投身入龛的那一瞬间,殿下凄然回顾,乙弗怀恩泪眼模糊地发现,殿下的面容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裴长史!还不等乙弗怀恩揉眼再看时,那娇美的身影已经没于龛中!接着土石若雨,顷刻间已经将佛龛完全封闭。 “不……” 乙弗怀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哀号,他发了疯一般冲到佛龛前面,用佩刀,用自己的双手拼命挖掘了起来。他挖呀挖呀,似乎双手已经累得麻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终于,他挖开了佛龛! 乙弗怀恩满心狂喜地爬了进去,却见一名绝色女子,一身白衣,正端坐在佛龛中间,眼中盈盈有泪,不是裴长史却是谁! 裴长史见他进来,满面凄然道, “乙弗怀恩,你是来救我的么?” 乙弗怀恩忙行礼道, “长史大人,下官正是救你来了!” 说罢,他冲到了裴长史的身边,想将她搀扶起来。却惊见裴长史的双脚都被铁链紧紧锁住。雪白娇弱的玉足陷在黝黑冰冷的铁链中,让人心中无比怜惜。乙弗怀恩立刻挥刀狠砍铁链,但是刀都砍出了缺口,却怎么也砍不断那铁链。 就见裴长史含泪道, “你救不了我的,你自己快些逃吧!” 乙弗怀恩只觉五内俱焚,他大声道, “我不走!长史大人,下官对您一片痴心,又岂会独生……” 他话语未尽,肩上却传来一股剧痛!然后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怒吼道, “你个兔崽子,到现在还睡得像只死猪!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