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麦积烟雨(二)
李辰听了乙弗怀恩的话,猛然间想起,大统帝的确是刚刚娶了柔然公主为皇后,废了原来的皇后乙弗氏,并命其出家为尼。却不想乙弗氏竟然到了秦州麦积崖修行,被自己恰巧遇到了。虽然这个侍卫的行止有些奇怪,但李辰相信他还没胆子敢公开欺瞒一位大将军。李辰也没有去往深里想为什么乙弗氏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放缓了语气,对乙弗怀恩道, “请上复殿下,就说李辰不知尊驾在此,适才多有冒犯,请殿下恕不知之罪。下臣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这便告罪离去。请代为向殿下致意。” 李辰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废后,但乙弗氏是太子和武都王的生母,虽然被废,但对臣子而言,仍是地位尊崇。更况且李辰分明记得历史上大统帝对其念念不忘,因此还引发了一场千古悲剧。面前的这个侍卫与废后同姓,说不定还是她的族人。能被武都王派来保护废后,应当是非常亲信的人了。所以李辰仍就用了对皇后的敬称来称呼废后。 但是李辰直觉这里的水很深。这乙弗氏虽然被废,但仍是太子和武都王的生母,这虽然是帝王的家事,却牵动了皇帝、宇文泰、新皇后柔然公主、太子等诸方的利益,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甚至关联到西魏和柔然两个国家的外交。李辰无意将自己置身到这个旋涡里面,而且自己毕竟是一品大员,真去拜见已是平民身份的废后也是不合礼法的。所以李辰决定说两句好话,然后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乙弗怀恩听李辰这么一说,心里顿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把这尊大神给请走了,如果他真要硬闯进去避雨,自己真没法拦住。他见李辰仍然对废后保持了相当的尊敬,心中高兴,连忙向李辰大礼拜道,“不敢不敢,方才是末将鲁莽,冲撞了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恕罪!大将军的致敬之意,末将一定转告殿下!” 李辰点点头,转身正准备离开,却见从石窟里出来一名身穿缁衣的侍女,对李辰敛衽而礼道,“殿下请大将军入内避雨。”这侍女虽然穿了缁衣,却是容貌不俗,举止端庄,看样子应该是从宫中带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李辰一时间倒有些犹豫了。自己已经娶了宇文泰的亲侄女,便只能同宇文氏共进退。他实在不想再同帝党有什么瓜葛,虽然乙弗氏已被废了皇后之位,但她毕竟是太子的生母,见她一面不要紧,就怕被有心人居中cao弄,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李辰还记得很清楚,这位乙弗皇后应该不久后就会被逼令自尽,而下令之人,则正是她深爱的大统帝。乙弗氏死后,就在麦积崖凿龛安葬,号为寂陵。李辰实在是不愿意面对这样一种境况,你已明知对方的悲剧命运,却什么都不能说,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强颜欢笑,这实在太虐心了。 见李辰踌躇半响,未曾开口允诺。那侍女再次行礼,轻声道,“殿下有言,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然与人方便,即是善念,是修行。请大将军毋庸多虑。” 李辰听她这般说,反倒不好推辞了,只得拱手道,“那便叨扰了。” 李辰一行人随那侍女进了石窟。这是一座开在半山的巨大的洞窟。里面宽敞无比,足以容纳百人。石窟开凿了三门,每个都宽丈余,门的上部还凿了类似窗户的长方型采光孔,使洞内光线十分明亮。洞窟后部正中的石壁上,塑有三尊巨大的坐佛,高有数丈,每尊佛像边上都有二菩萨侍立。整个洞壁上彩绘了精美的背光、飞天,精美绝伦。整个洞窟瑰丽神奇、美仑美奂。 洞窟的一侧,树了几面纱屏,将洞窟的一边遮挡住,想来乙弗氏应该是在里面了。李辰对着纱屏深施一礼,“下官李辰,见过贵人。搅扰了贵人清修,下官心实难安。” 只见一名女子在纱屏后敛衽而礼,“有道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今日大将军不期而至,也是佛门的缘法。”纱屏轻薄透光,虽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却也朦胧看得出她一袭缁衣,长发及腰,也没有梳什么发式,就只是自然地披散着。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语调温婉却大气从容。 李辰不敢怠慢,再礼称谢。随后,李辰一一礼拜了洞窟中的三尊佛像,然后席地而坐。他的几名侍卫在身后扶刀环立。 此时,洞外仍是烟雨迷离,从洞中向外望去,就见雾气缥缈,云海翻腾,景色壮绝奇异。只见先前那名侍女从纱屏后转出,双手用小漆案托了一只茶碗,于李辰面前下拜。她双手举案齐眉,轻声道,“殿下请大将军用茶。”李辰忙长身而起,对着纱屏行礼道,“多谢贵人赐茶!”然后才从那侍女手中取了茶碗。侍女将漆案放在李辰面前的地上,行礼而退。李辰浑身湿冷,喝一口滚热的茶汤,全身说不出的舒畅。而且这茶碗和漆案都非凡品,精工细制,令人赏心悦目。李辰喝了几口,将茶碗放回到漆案上,再次行礼称谢。就听得乙弗氏出言道,“大将军此从何而来?”李辰恭敬地答道,“回禀贵人,下官从长安而来,此去金城征调部属。”就听乙弗氏道,“于今敌寇未消,国事艰辛,全仗大将军等国士忠勇力战,方得一隅安定。”李辰躬身道,“为国尽忠,乃是臣子的本分。”乙弗氏道,“昔日在宫中,也偿闻陛下提及将军大名。言大将军长于兵事,计谋无双,为国屡建奇功。”李辰道,“不敢,此皆为陛下神明,众将士用命厮杀,辰何功之有?”乙弗氏停了片刻,又开言问道,“大将军此行前可曾面见陛下?”李辰道,“下官此行前,确曾陛辞天子,得瞻天颜。”只听乙弗氏问道,“那、那陛下他圣躬安否?”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这废皇后乙弗氏自幼容貌殊丽,举止端庄。十六岁嫁给当时还是王子的大统帝元宝炬,大统元年被立为皇后。她曾先后为大统帝生下十二个子女,可惜大多夭亡,只有太子和武都王最后成人。乙弗氏生性节俭,只喜欢素食旧衣,从来不用贵重的珠宝珍玩。而且为人善良宽容,深得皇帝敬重。但是为了接好北方的柔然,这个可谓品格完美的皇后却不得不退位,让位给柔然公主郁久闾氏。退位后,她在宫中无法容身,只得出家为尼。大统帝对她旧情难忘,虽然娶了柔然公主为后,却时常私服出宫与她相会。性格刚烈的新皇后郁久闾氏眼里可揉不下一粒沙子,她大发雷霆,扬言要请父亲柔然可汗出兵来为自己撑腰。乙弗氏无奈,只得远徙秦州,在麦积崖出家修行,依附于当时任秦州刺史的儿子武都王元戊求得庇护。这才有了武都王派乙弗怀恩等侍卫来保护她的事。大统帝还曾秘密遣人前来慰问,要她留发,允诺日后定将她召回宫中。这个年仅二十九岁的高贵善良的女人,每日就这样满怀思念和盼望地孤独面对着青灯古佛。今天她听到李辰的名号,回忆起当日大统帝在宫中和她二人私话,曾说起要招揽李辰的事。自己当时还出了个找一宗室女嫁给李辰,加以笼络的主意,大统帝当时连连称善。时过境迁,如今自己被废,李辰也娶了宇文泰的侄女,彻底成为宇文一党。乙弗氏忆往抚今,一时感慨万千,这才命侍女出来请李辰入内避雨。刚才他听说李辰刚刚从长安来,一时情苦,便忍不住打问大统帝的近况。李辰当然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也能含糊答道,“那个,那个圣躬安泰。”停了半响,只听乙弗氏幽幽叹道,“但使至尊千秋万岁,天下康宁。吾虽死无恨也!”闻听乙弗氏此言,李辰的心中突然像是被人重重地揪了一把,十分难受。不知怎的,他眼前立时浮现出裴萱那充满哀怨的眼神。天下痴情的女子何其多,可惜她们的痴情如同骤雨中的花朵,总是无情地被摧残和抛弃。李辰明白的记得这段历史,大概不久以后,因为柔然入侵,大统帝为平息军中“柔然为废皇后兴兵”的传闻,只得将乙弗氏赐死。可怜这个一直对大统帝满心爱戴和充满期盼的善良女子,在长久的忍耐和等待之后,却最终接到了这样一个结果。李辰无法想像乙弗氏自杀时那种悲惨绝望的心情。可他知道更为悲剧的是,乙弗氏死后一年,十六岁的新皇后郁久闾氏就因难产而死,西魏和柔然因此结怨而彻底反目。没有任何过错的好女人乙弗氏就这样白白枉送了性命。突然间,一个念头从李辰心中跳了出来,要不要救她一命?随后李辰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禁浑身打个寒战。此事非同小可!乙弗氏毕竟是废皇后,是太子生母,大统帝又对她念念不忘。而自己现在则是宇文泰一系中的骨干中坚,怎么去救一个和宇文泰结怨的女人?而且这事还关联着新皇后柔然公主,弄不好就是外交事件,现在西魏竭尽全力交好柔然,为这样一个女人得罪强大的柔然是否值得?况且,如果要救她,怎么救?把她藏在哪?而且你现在告诉她不久后大统帝就会下令将她赐死,她会信吗?她现在怕正满心希望地盼着大统帝派人来接她回宫吧。想到这里,李辰不禁暗暗摇了摇头,这事没法做,这个女人救不得!
李辰一时不禁兴意阑珊,自己空有超越千年的见识,其实什么也能改变。他不仅不能改变西魏出兵洛阳,然后大败的历史结局。甚至眼前这个无辜女人的性命他也救不了。 此时,洞外的雨落个不停,天地间云雾蒸腾,显得迷蒙凄婉。山风好像将云雾裹进了洞里,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李辰的心头和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一般冰凉。这种面对历史的无力感,让他有些心灰意冷。乙弗氏似乎也触及了伤心事,也变得一言不发。洞窟中一时寂然无声,湿冷的雾气侵蚀下,气氛沉郁哀愁。 李辰思绪如飞,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自己当时杀了柔然的俟利发,只得丢下阿仁娜,仓皇而逃,这事到现在都让自己悔恨不已。虽然自己奋力求生,如今已经是一品大将军,手中强兵在握,又据有金城。但是实质上并没有本质的改变,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事,自己仍无力改变。自己不能去草原上找阿仁娜,自己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不能娶自己心爱的人为妻,也不能拒绝去打注定失败的战斗,甚至面对一个无辜将死的人,自己也无法拯救。那么自己所有的奋斗意义又在哪里呢?李辰不禁心中怅然。 李辰心中沉重,不由长吁一口气。众侍卫见他与废后交谈了几句,就面色不虞。不由个个屏息肃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李辰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是一军统帅,当泰山压顶而我自岿然不动。自己养气的功夫还是差了些,这种明显的情绪变化会让部下觉得很紧张。见到乙弗怀恩正诚惶诚恐地在一边垂首而立,李辰强作笑脸问道, “乙弗怀恩是吧,你跟着武都王多久了?” 乙弗怀恩忙行礼道,“启禀大将军,末将十五岁就入府为侍卫。后来武都王封王出府,便一直在武都王麾下任职。” 李辰眉毛一扬,“十五岁?你倒是少年英雄。” 乙弗怀恩道,“末将没什么本事,只是有幸与殿下同族,方得了陛下的恩典,选为侍卫。” “原来如此。”李辰点点头。 乙弗怀恩又道,“久闻大将军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又爱兵如子,阵亡士卒无论贵贱,皆礼葬优恤。今日末将得见真颜,幸何如之!” 李辰苦笑摇头,“此皆为虚名罢了,当此乱世,朝不保夕,谁又会在意这些。” 乙弗怀恩一脸严肃地道,“末将在意!末将以为那些士卒和他们的家人在意!那些生来只能为小兵的贱民们在意!” 李辰闻言,不觉意外,他上下打量了几眼乙弗怀恩,见他倒是生得仪表堂堂,一副好相貌,看来倒不是个绣花枕头,胸中颇有丘壑。李辰心里细细琢磨着此人刚才的那几句话,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 本人保留对本作品的所有权利,未经本人许可,不得转载和复制本作品,以及禁止其他所有损害本人著作权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