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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三泉镇(外)

    老头子死了,和夜里喝着烧酒醉言醉语时说的一样,自个爬到棺材里一闭眼就此离别尘世驾鹤西去了,连一个正儿八经的招呼也没有打,只留给清早起床准备去山下挑水做饭的苏辰这么一个躺在棺材里,慈眉善目,安详睡去的模样。

    苏辰拧着水桶,站在棺材旁愣了很久很久,最后却是有些想笑。

    谁能料到平日总是凶神恶煞,走路阴风阵阵,裂嘴一笑连山间凶兽都能吓跑的老头子,死后竟会是这么一幅慈祥的相貌,常说死人的模样比活人难看,可这一点在老头子身上,明显恰恰相反。

    不过,苏辰始终还是没有笑出来,老头子生前虽然反复唠叨过死后不许他流露出丁点哀伤,更不许像小娘们一样泪眼婆娑,但也没让笑,十六年的养育之恩,若到头换来的却是苏辰的嬉皮笑脸,哪怕自称从来不干正经事,荒唐一辈子的老头子,恐怕也会气得从棺材里诈尸跳起来……

    “这棺材,以后也没人跟你抢了,外面天气不错,你选的日子,倒也算风光明媚,很适合出殡……”

    站了好长时间的苏辰,伸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睛,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缓缓合上棺材盖,卷起袖口躬身钻到了放置棺材的长木凳下面。

    既然老头子已经辞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自是尽快让其入土为安,至于入土的地方,老头子很早就挑好了,依然不需要苏辰费心。

    刚满十六岁的苏辰个子不矮,身体也很结实,在同龄人中,勉强算得上能稍稍冒头的一类,但比起摆在茅草房堂屋正中央这口刷着一层厚厚的金漆,足近两米长,一米多宽,俨然如黄金舟般的大棺材,实在显得有些渺小和单薄,整个人钻到棺材下面后就只能瞧见两截腿肚,外加一对光脚丫。

    这口金灿灿的棺材,乃是老头子五年前从外面偷来的。

    当时苏辰还以为老头子终于过腻了清苦日子,跑去盗了哪个前朝王侯的陵寝,扛回来一个大金块准备吃香喝辣享乐余生,哪想老头子竟然是为身后事所准备的棺材,而幻想破灭的苏辰随后则经常半夜跑棺材里面睡觉,比起里屋那张又小又硬的榆木床,这口底下垫着锦帛的金棺材,明显要宽敞舒坦的多……

    为这事苏辰没少被老头子揍过,但越是揍,年少顽劣的苏辰越是想方设法的找机会往棺材里面钻,老头子后面也干脆懒得追究了,如今想想,大概是觉得这东西迟早都只归他一个人躺,就随便苏辰折腾了。

    “老头子”这个相当不正经的称呼,苏辰自懂得张嘴说话起就一直在用,本来曾试图学着山外小镇上的孩子一样叫几声爷爷,但最终却被老头子几个大耳光给扇进了肚子,很莫名其妙,却又符合老头子一贯的脾气,因为老头子自称一生荒唐,作恶多端,并以此为傲,不想晚节不保。

    “呼……”

    钻到棺材底下,双手反抓着棺材两沿后,苏辰反复深呼吸了一口气,过了三秒,乱糟糟的头发遮住的额头下,两把小刀般的黑眉忽的一锁,一双略狭长的眼睛,霍然精亮无比。

    “哈!”

    宁静多时的屋子里,响起一道爆喝声,棺材底下,苏辰那双外露的小腿肚上不算明显的肌rou,突然变得像石头般棱角分明。紧跟着,这至少需八个成年壮汉方才能抬得动的金漆大棺材,顿如被套上了几根无形的铁锁般,开始缓缓的浮升了起来。

    这一幕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但对于苏辰而言,倒算不得什么,跟着老头子十几年,他现今能拿得出手的像样的本事,似乎也只有这一身蛮力……

    此刻,远山轮廓间透射而来的阳光,正一缕缕的洒落在这间搭建于八百里荒山深处的无名矮山半腰上的简陋茅草屋的门口,当苏辰背着棺材走出屋的时候,平日寒碜到极致的房子,刹那间竟有些金碧辉煌。

    早先老头子提起,死后要葬在八十里外那座被其戏称为美人峰的地方时,苏辰并没有当回事。

    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以老头子生前留下的诸般劣迹,用祸害能形容其实已经很客气了,不说千年,怎么也能再活四五十年,哪想竟然就这么走了,还真是合了那“世事无常”四个字。

    关于老头子的过往,苏辰知道一些,虽然不全面,但也能窥斑见豹了。

    祥龙国镇北候的十三世子,弱冠之年随父造反,领兵血洗十数座城池,亲自下令屠杀过万余名俘虏,手中沾满鲜血,致使数十万人无家可归,罪孽深重至极的乱臣贼子。

    这仅仅只是老头子因家世而犯下的罪孽,更臭名昭彰的乃是助父夺得祥龙国帝皇之位后,荒yin无道的品行。

    据传,祥龙国举国上下但凡是入了老头子眼的女人,似乎就没几个能逃脱其掌心。

    什么将军的女儿,文臣的千金,甚至是妻妾……无论有妇之夫,还是黄花大闺女,通通都在老头子采花盗香的范围内,荤素不忌,只凭一个眼缘。

    老头子此等荒yin,自当为世人所不容,可偏生无人能拿他怎么样,哪怕以国法也惩罚不了他,因为老头子不仅有统军之大才,为开国皇亲功臣,享有最顶级的赦罪豁免权,更要命的是在武道上的惊世天赋。

    舞勺之年入武道正途,轻而易举将镇北候家传的《伏虎劲》内功心法炼至圆满,配以一套《千军破》枪法,军中三十岁以下将领竟无一人能敌……舞象之年登临武道名师之列,挨着个把祥龙国诸多武道世家的传人给挑了个遍,鲜有败绩,事后更自创一套独特的武学绝技,取名“寻香流影”,冥冥中为日后搏杀战场,偷香窃玉,奠定了一个坚厚的基础。

    弱冠之年自不用说了,三年统军厮杀,实力百尺竿头,当镇北候夺得皇位的时候,老头子已经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生罡境武道尊者。

    在九龙大陆广袤无垠的疆域里,祥龙国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方小国,一名生罡境的武道尊者在这种小国的武道界中,历来都是无可匹敌的存在,单凭一手内劲外放,聚气为罡,足可在数万大军中如入无人之境畅游往返,此等存在的老头子,在祥龙国哪里有人能治得了。

    不过,老头子年轻时的荒yin无道,在他生前犯下的罪孽中却也只是分量最轻的一笔。

    这话是老头子自己说的。

    至于之前那些劣迹,倒并非老头子亲口讲述,而是苏辰从八百里外小镇上一家茶馆里的说书艺人口中听来,关于老头子年轻时的这部分过往,虽隔了百多年,但至今依然是说书人们常讲,老百姓最喜听的段子。

    尤其是说到老头子深夜盗香的桥段时,茶馆里的人们总是听得最有滋有味,一边拍桌子骂着,一边满脸的向往,这一点很让苏辰鄙视,但又找不到更适合的反应,由此深刻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普通人,并没因为跟着老头子十几年就变成恶徒。

    一百三十里崎岖山路,苏辰今日走得有些沉重,秋风扫着落叶纷飞的萧萧山路上,扛着偌大一金棺材的他,远远望去实在像个缓缓移动的小小的金龟甲虫。

    美人峰,顾名思义,应该是看上去就像一个窈窕美人的秀丽山峰。

    但如果你要这么理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荒诞不羁的老头子怎么可能会给一座山起这么优雅而富有诗意的名字?

    所谓的美人峰,其实是两个山形几乎一模一样,挨着很近,轮廓比较圆润,遥遥望去好似妇人胸乳的两座石山……老头子选的下葬地儿,则是在两座石山的中间。

    苏辰不敢去细想老头子此般决定的深层意思,只当那里是块风水宝地,一路走一路歇,饿着肚皮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总算在第三天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走到了美人峰两山之间的夹缝地带。

    墓xue不需要苏辰挖,老头子早有准备,一根粗至少有丈许的黑沉沉的巨木桩,格外惹眼的插在杂草丛生的干土地上,苏辰只需要把它拔出来再将棺材给竖着放进去行了。

    但说实话,苏辰真想自己重新挖一个,这木桩比棺材重多了几倍,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吃过东西,已经让他疲惫到极致,若放到以前肯定会耍小心眼另辟轻松的办法。

    但这一次,苏辰觉得应该遵从老头子的意思,毕竟人死就一回,过了这一茬也没下次了,怎么也得让老头子走得顺心如意一点儿。

    寻个高坎把棺材放下后,苏辰深吸了一口气,合着双目,迎着山间湿冷的凉风,迅速调整起了气息。

    这些年,老头子虽然从没有传授苏辰任何绝技,但苏辰却是暗地里偷学了一门技艺,也便是老头子每天早上跳到房顶,迎着风,一动不动时,鼻子里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呼吸声音。

    光脚丫,踩泥巴满山跑着长大的苏辰见识固然少,可什么有用,什么没用,他还是能凭直觉轻松判断出来,生活毫无规律而言的老头子,既然每天早上都跳房顶去呼吸,那么,这种呼吸显然极为有用,偷学下来总没坏处。

    只不过,有件事苏辰确实没有预料到,仅为学老头子这门奇怪的呼吸吐纳之法,竟然就用了足足三年,尤其在学成之后才霍然发现,这门子呼吸吐纳法根本不需要发出声音,而在学声音上面他花的时间其实最多……

    至于这门呼吸吐纳法的作用,也没有苏辰想象中的那么神奇,只是能在体力不支,内劲不足的时候,通过调整气息来迅速恢复他的体力和内劲。

    内劲,这是踏入武道正途的武者,通过长期练习武技,继而贯通周身经脉,在丹田内积蓄下来的一种特殊的力量。

    一般来讲,内劲并无多寡之别,只有强弱之分,并且用途极为广泛,施在刀上会生刀芒,剑上生剑气,十八般兵器皆能作为承载之体,再根据武者所修习的武技,展现出各不相同的形态及破坏力。

    至于强弱的判别,通常以甲子来作衡量。

    甲子,为六十年,象征最先古时期,九龙大陆疆域内的普通武道者,修行六十年所拥有的内劲。

    但如今,甲子只是算是基本的内劲强弱衡量单位,因为,经历过先古,远古,中古,近古,四大时期数万年的不断革新和衍化,武道者在境界提升的速度上早已颠覆了先古时的传统认识,原本一甲子的内劲,对如今九龙大陆的武道者而言,根本用不了六十年的时间,资质稍好些的人,甚至可能在十年内就拥有此等功力。

    但一甲子的内劲,作为汇气境武者的初阶衡量标准,倒是自古没有变过。

    炼体,汇气,化魂,生罡,破星,神魂,这乃是九龙大陆修行武道的武者,在逐步迈向武道巅峰的过程中必须跨越的六大境界。

    所谓炼体,顾名思义,也便是锤炼身体,打熬气力,增强各方面的基础能力。

    作为一名武者,无论精习何门绝技和兵器,首先需要的始终是一个足够强健的体魄,否则,若与人过上两招便落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或者力气小的一掌拍出去连蚊子都打不死,那还比什么?

    只不过,人体毕竟是血rou构成,哪怕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最终还是难挡金铁之锋利器之锐,真正让武者超脱出常人之列,显现其不凡存在的终究还是丹田内劲。

    拥有一甲子的内劲,则是汇气一重境的武者,往后每添一甲子,递升一阶,当达到三重境的时候,就能够尝试化内劲为武魂,步入化魂境。

    武魂,乃是继将内劲施于兵器显现奇威这一初级用途后,更为意义非凡的一次升华,可谓九龙大陆武道一途强者的重要象征。

    魂,生灵阳气游于体外之形态,而武魂,亦是武者通过汇聚内劲,尝试在体外直观展现出所精习的武技特性形态,得出成倍发挥其威力的一种手段。

    九龙大陆武道一途延续至今,各种武学秘笈层出不穷,特性亦各有所长,因此在武者的施展之下,最终显现出的武魂形态也是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

    其中最常见的,莫过于通过观摩猛禽野兽相斗而习来的各种兽斗武技。

    精习这些武技秘笈的武者,汇气境所施展的武魂,基本都是猛禽野兽的虚化形态,再就是自中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大量传世秘笈,这一类秘笈大多都是以“人”为本,显现出的武魂,皆是始创出该门武技,最终凝聚神魂,曾步入过武道巅峰的宗师境强者的相貌。

    事实上,任何一门绝技,若创始者未能凭借它步入神魂境,少则一两百年,多则千年,最后必定会消失在武道一途的历史长河中。

    因为,武魂的形态看似虚渺,但其实并非凭空臆想得来,而是必须基于天地间曾存有此物作为前提,若用九龙大陆武道界的话来讲,便是魂入星宿之物。

    什么算是魂入星宿之物?若抛开人不谈,任何一种生存或者曾经生存在天地间的生灵物种,皆可纳入其列。

    而针对人,则必须是实力达到一定程度,证明自身在世间独一无二,也便是达到神魂境的武道宗师,才可算得上“魂入星宿之物”

    换句话而言,一门绝技的创始者,若未能步入神魂境,那么学习这门绝技的后人,亦无法在汇气境施展出武魂,试想,一门连最基本的武魂都无法施展的绝技,将之修习来又有什么用处?

    无人修习,最终自然被淡忘,遗忘……

    关于武魂,苏辰了解到的也就这么一点,这方面的事情,老头子生前很少提及,甚至有些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至于现今的内劲究竟在什么程度,苏辰同样满脑子浆糊,他从来没有使用过任何兵器,更不懂得任何武技,被老头子花了近十年灌的这一身内劲,平时全都当做力气在使用。

    不多时。

    经过短暂的呼吸吐纳,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的苏辰,睁开略带血丝的眼睛,几步走到那根巨木桩前,蹲身展开双臂,整个人像块泥巴一样贴了上去。

    “哈!”

    静蹲了两秒,苏辰眼睛一瞪,突地大吼了一声,同时使劲的蹬动双腿。

    兴许是要用的力气很大,在使力的刹那,内劲除了化作力量,更透过苏辰的气xue散出到了身体外面,直接将他一身皱巴巴的粗麻衣裤给冲得鼓了起来,并引起一阵大风,“呼——”的卷着地上沙石如涟漪般朝向四周扩散。

    在大风刮起的飞沙走石中,深入地下至少五米的黑沉沉的巨木桩,“霍……霍霍……”的慢慢上升,最终被苏辰完全拔出,使劲往前一推,“轰!”的一声倒向一边,着地时,砸得地面都跟着抖了抖。

    “老头子,以前抢你棺材睡是我不对,你现在折腾我,我也不怨你,但接下来,你可别再弄什么麻烦事情啊,我真快没力气……”

    苏辰拍了拍手,擦掉额头上的大汗,喘着气,目光复杂的望着不远处的棺材说道。

    跟了老头子十几年,苏辰当然明白这八十里崎岖山路,外加一根巨木桩,归根结底,其实是老头子在想着法子惩罚他,秋后算账,历来都是老头子惯用的手段。

    只是,苏辰这一次显然想错了,自以为摸透了老头子心思的他,和以往一样,总是后知后觉的才恍然醒悟,意识到事情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轰轰轰——”

    两侧的美人峰突然猛烈的颤抖了起来,大量崩裂的山石,如潮水般往苏辰所站的夹缝地带翻滚滑落。

    这两座石山,明摆着是要塌了!

    “老头子!你也太狠了吧!”

    苏辰先是怔了怔,随后眼睛里溢着泪怒吼道。

    苏辰的怒,并不是认为老头子要他跟着一起陪葬,老头子若要他死,一根手指就能办到,根本不需要搞这么多事情。

    老头子此举,明摆着是不准他苏辰在坟前立碑磕头,而两座美人峰往中间一塌,山石交错坠落必定会将棺材给砸得粉碎,老头子的尸首,最终也将落成蛇虫鼠蚁的食物!

    这就是老头子死后真正想要的结局?

    不管老头子以前再怎么罪孽深重,穷凶恶极,十六年的养育之恩谁也抹不去,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苏辰不想去追究,苏辰只知道,没有老头子,他早就饿死了!

    “我偏不如你愿!”

    苏辰脸颊滑泪,声音嘶哑的大吼道,根本不理坠下的山石,也不管有没有时间逃,几个箭步冲到棺木前,双臂揽着棺木一端,使出全身力气,“呼——”的一声径直把巨大的金棺木给竖着抱了起来!

    就像苏辰无数次的低估老头子秋后算账的手段,这一次,似乎也轮到老头子低估苏辰的能力大小了,若是在世,想必也会惊讶吧。

    但这种惊讶,苏辰真的不想要。

    举着比身体大数倍的金棺木,脚下一踩一个印的苏辰,几步跑到巨木桩被抽出后露出的深洞旁,对准位置,身子一躬,“呼”的一声将金光灿灿的棺木贯入洞中,跟着随手抓起从山下滚落在周围的岩石,迅速填上了洞口。

    做完这一切,苏辰也只用了区区四五秒,见两侧美人峰的山石尚未完全崩塌,干脆将刚才倒在一旁的巨木桩,轰轰推着封盖在了被岩石填平的洞口上方,最后跪了下来,面朝着老头子的“墓xue”,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十六年养育之恩,筱白铭记在心!每年今日,无论身在何地,筱白必会对月当空,好酒祭拜!”

    苏辰低着头嘶声说道,伸手擦去脸颊与泥污浑浊一起的泪痕,余光中见一黑影近身,目光一厉,挥拳“砰!”的击碎了旁边滚来的一块山石,然后起身准备离去。

    “啪——”

    就在苏辰刚刚转过身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裂响。

    苏辰目光一凝,脚步顿然止住,满目欣喜的回头望了过去,然而,最终看见的,却并不是想象中老头子破开棺材和巨木桩蹦出来生龙活虎的对着他大骂的画面,而是横躺在地面的巨木桩,从中独自断裂。

    同时,巨木桩的断裂处,还落下一个方盒形的黑布包裹。

    ……

    三泉镇是溧阳县南边的一个偏僻小镇,总共不到一百户人家,周围除了山还是山,离最近的溧阳县城尚有六十多里需翻山越岭的颠簸路途,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一直过着相对封闭和保守的生活,了解外界的途径,大部分都是从镇里茶馆的说书艺人那里听得只言片语,并以此而津津乐道。

    这一天,茶馆的说书艺人要讲新段子了,不少闲着没事的镇民一呼啦的挤进了茶馆。

    茶馆临着街,乃是小镇里为数不多有两层楼的建筑,十分传统的土夯木构式,黑瓦白灰墙,中间穿横梁钉木板,隔成上下两层楼,在外面看也就比旁边的房屋高了一截,墙顶屋檐下多开两扇窗户而已。

    在茶馆听书很便宜,付上两枚铜板的茶水钱便能够坐一个下午,若是站位只需付一枚,对于三泉镇的人们而言也就是一个或两个rou包子的价。

    此时正值午后,太阳照得人暖烘烘,贯穿小镇南北的青石道路上,一阵阵微风吹荡着街旁木杆上晾晒的衣服,偶见丰腴妇人从屋门口走出,探头四望,大声唤着不知跑哪里去的自家孩子。

    今天恰逢县城的赶集日,镇子里几乎所有青壮男丁都带着农产和猎到得野物去了溧阳县城,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回来,如今聚在茶馆内的听客也几乎都是一些四五十岁,身体每况愈下,腿脚开始不怎么利索的中老年人。

    “嘎吱嘎吱……”

    当楼上传来的一阵因踩踏而起的木板摩擦声,本闹哄哄的酒馆渐渐安静了起来,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从木梯上一瘸一瘸走下来的一名头戴蓝巾,身穿蓝衫,蓄着山羊胡子的矮小中年男子。

    这位年约四十岁左右,眉骨略微高突的瘸腿中年男子,既是茶馆主人,同时也是唯一的说书艺人,据说年轻时曾经在溧阳县城的多家高档茶楼当过跑堂,后来惹了事,被人打断一条腿才回到三泉镇,开了这家茶馆谋生,一讲就是十几年。

    “呵呵,诸位今日倒是来得够早啊,贾某人才刚刚用过饭,这都已经坐满了……”

    贾岩山捋着小胡子笑呵呵的向台下打着招呼,一双细眯着的眼睛忍不住往最里的角落望去。

    对于如今坐在下面的这些人,他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只是想再确认一下,那名已经连续来了五天的陌生少年,今天有没有过来。

    那名少年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穿着很普通,甚至有些贫寒,一身粗麻布的长袖短衫,裤子卷到膝盖上露出小腿肚,头发整齐梳理在颈后并束着发尾,相貌不算俊秀,但别有一股英气,尤其是一双眼睛格外清明有神,哪怕是站在茶馆的角落里面,贾岩山亦总是不自觉的会把注意力放在那名少年的身上。

    当然,若是换一个人站在贾岩山的位置,不见得会注意到那名少年,因为少年的气质,并不是用寻常rou眼一观就能发现的那种鹤立鸡群的突兀,而是那种并未刻意,却又能将之敛藏融于朴实中的独特光华。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但贾岩山却再熟悉不过了,年轻时在溧阳县城的那些高档茶楼做工的那段日子里,他接触过很多真意义上的武道者,也便是进入了汇气境的武者,这些武者几乎无一例外都拥有类似于那名少年带给他的同样一种感觉。

    只不过,那名少年藏得更深。

    以贾岩山如今年过四十,成天说书观人,早就将台下客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揣摩到底,饶是飞来一只蛾子都能立即察觉其突兀之处的老辣眼光,竟然也是在少年出现后的第三天才恍然回过味,发现对方以前从未出现过,而且还拥有一双格外有神的眼睛。

    “贾老板?怎么不说话啦?”

    台下突然传来的一声问,把贾岩山从走神中拉了回来。

    今天那名少年没来,贾岩山怔神了,以至于嘴里本说着的话都停住还浑然不觉。

    “咳咳……”

    贾岩山感觉作势咳了两声,笑道:“不好意思,突感喉咙有些不舒服,见笑了,接下来贾某要讲的……”

    当茶馆里的贾岩山开始绘声绘色的讲着刚从溧阳县花钱买来的新段子话本时,却并不知道,那名少年如今就在仅有一墙之隔的茶馆屋后面,躺在生火用的干柴杂草堆上,翘着腿偷听着呢。

    这个少年,也便是苏辰了。

    苏辰有相当多的人生愿望,其中一个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干,在这个三泉镇的茶馆连续听上六天说书,以满足当初总是听到一半就被老头子拧走未能彻底尽兴的一大遗憾。

    只可惜,安葬了老头子后回家收拾完东西走出荒山准备开始闯荡天下的苏辰,兜里只有十个铜板,在茶馆连听五天,吃了五个rou包子以后,终于身无分文了,若不想半途而废再次落下遗憾,就只能躲在墙后面偷听。

    以苏辰的一身惊人蛮力,想要赚钱其实并不是难事,往山里溜一圈逮头野猪出来至少也能卖上百个铜钱,但老头子在遗书里说了,不准在溧阳县境内猎捕野物售卖,理由是这么做完全等于给他脸上抹黑。

    虽然苏辰觉得老头子的脸早就黑得不能再黑了,但毕竟是老头子正儿八经的遗训,要求也不算过分,仅仅只是溧阳县境内,所以也就照办了,想着等以后出了溧阳县,再好生赚些钱吃香喝辣也不迟。

    听着从墙内传来的茶馆主人嘴里的新段子,苏辰发现自己今天怎么也提不起兴趣,倒不是这段子不好听,而是里面缺了一个人,那个大jian大恶的老头子。

    无所事事的苏辰伸手解开了行囊,将老头子留下的遗书取了出来。

    这封遗书写在一张很普通的草浆纸上,随同一个做工粗糙的方木盒裹在黑布里面,也就是当初从巨木桩断口处落下的那个黑布包裹。

    忤逆了老头子意愿才得到这个包裹的苏辰,自然没什么好下场,遗书中直接给他定下三条出山后不准违背的规矩,而第一条就让他落到现在这种身无分文还不能用擅长的手段去赚钱的地步……

    第二条在苏辰意料之中,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这十几年的过往,这一点,其实老头子就算不说他也会严守秘密。

    老头子如此恶名昭彰,天知道外面有多少仇人整日整夜盼着其死,苏辰吃饱了撑着才告诉别人自己是老头子养大的,他还不想年纪轻轻连老婆都没娶就被无数人追杀。

    第三条,烧掉房子,夷平地基,出山之后再不许返回。

    对于这一条,苏辰只有再次忤逆老头子了,烧房子夷地基他照办了,但不准回去祭拜,这一点,他办不到。

    最后,这封遗书上还留下了一段让苏辰难以理解的话。

    “酒话一句,可以当真,也可以不当真,九龙大陆,怕是要发生一件大事,你小子如果运道不错,或许能碰上这波迟早将至的狂潮,但究竟是做条泥鳅被浪花拍死,还是如过江龙逆流而上,就得看你小子出山后的造化了,老头子我考虑了一晚上,最后还是再做一件荒唐事,盒内有十二把飞刀,你拿去防身吧,但愿有了此物,你小子将来能多活一阵子,也许……没了,老头子我有些醉了,糊涂了,你小子,怎么可能看见这封信。”

    这段话,苏辰已经反复看了无数次,可最后还是不明白老头子指的大事、狂潮究竟是什么意思,反倒觉得老头子写这段话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倒是装在盒子里的那十二把飞刀,让苏辰惊讶好长一阵子,可谓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武者所使兵器的认知。

    这十二把飞刀,竟然可以化为无形,无比神奇的钻进手掌内,并在苏辰想使用的时候,突然从掌心里面冒出来,更为玄妙的是,一旦将之投掷出去后,用不了多长时间,飞刀还会回到他手中!

    在九龙大陆的武道界,飞刀也算是一门举足轻重的武学技艺,与之相配合的绝技秘笈,流传下来的亦有不少,但作为手掷类的暗器,飞刀的携带数量,取出,收回,却历来都是困扰着每一位飞刀绝技修习者的三大难题。

    携带数量若少了,飞刀用尽之时,往往就是束手就擒之时。

    取出慢了,对方几个回合就已近身,再无距离优势和施展空间可言,最终下场依然唯有战败。

    至于收回,同样非常重要,先不说是否会因杀敌后留下飞刀而惹来祸事,单论飞刀本身的价值,就绝非一笔可以轻易无视的小数目。

    一把普通的铸铁柳叶飞刀,市价两文银钱,也便是二十枚铜钱。

    中等的精钢柳叶飞刀,市价十文银钱。

    上等的百炼钢柳叶飞刀,则足要十文金!

    更别说那些掺入了天外陨尘,或者幽海寒铁打造的名器飞刀,随随便便丢一把次品的出来,其价值都是能在溧阳县城买下半条街数十个铺满的巨额金银数目。

    而飞刀的品质越好,不仅更为锋锐,武者能反复使用的次数也越多,尤其是在附入内劲施展绝技的情况下,普通铸铁飞刀往往两三次就报废了,而中等的精钢飞刀则能使用十几次。

    因此,对于修习飞刀绝技的武者而言,丢出去的不仅是夺命之器,同时也是钱……

    老头子留下的这十二支飞刀,苏辰看不出品质好坏,也不敢和以前一样用蛮力去试验,这么神奇的飞刀,万一弄坏了,老头子泉下瞑不瞑目还是一回事,苏辰自己就得先后悔一辈子。

    “算了,还是听书吧,最后一天,再没意思也得熬过去。”

    苏辰摇着头嘀咕了一句,将遗书重新放进了行囊。

    而这时,从一墙之隔的茶馆内,突然响起一道颇为震耳的话声。

    “里面的人都听好了!我家小姐初过此地,对前方山路不熟,准备找个人引路,酬金五十文银,有意者可以出来!”

    当这道话音落下后,茶馆里先是静了静,随后立即传来桌子椅子“吱呀哗啦”的挪动杂响,以及人们争先恐后的边往外面跑边自告奋勇的大喊声。

    外地人途径此地,因不熟山路而花钱寻人引路这种事情,在三泉镇虽然不常见,但一年也总会出现一两次,每次的酬劳也非常丰厚,少则数十文铜钱,多则十几二十枚银钱,只需要跑跑腿就有这么一大笔好处,镇民们自然不会放过。

    酒馆后面,躺在木柴堆上的苏辰闻声坐了起来,但最后又重新躺下了,对方开出的五十文银钱确实很诱人,但奈何提前了一天,他人生第一大愿望就快完成了,可不想在最后一天半途而废。

    可就在苏辰躺下的一刻,外面突然传来了镇民们惊慌失措的吵闹叫喊声。

    “黑虎!大家快跑!黑虎进镇子啦!”

    “什么黑虎………啊!会吃人的黑虎妖怪……”

    “大家别怕!这只黑虎乃是我家小姐的坐骑……”

    “妖怪啊!”

    “黑虎当坐骑?”

    听见某句关键话的苏辰微微愣了愣,旋即迅速抓起行囊,跳下柴堆跑向了酒馆一侧的小巷。

    “居然有人能把荒山里最凶恶残暴的黑虎拿来当坐骑用,还是个小姐,那这位小姐肯定长的比黑虎还凶,要不然,怎么可能降得住啊,倒是要看看才行……”

    苏辰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

    茶馆外,一头足有丈许长,浑身毛发黑亮,双瞳焕发着森冷凶光的猛虎,正扫着长鞭般的尾巴,突兀的站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裂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喉音。

    这头毛发纯黑,体型比普通老虎大了近一倍的猛虎,名为黑虎,在溧阳县境内并不多见,只在三泉镇西北边五百里外祥龙国边境的荒山深处才偶有出没,异常凶残和嗜血,若是没有汇气境的实力,普通武者碰上只有被吞食的命。

    然而,就是这么一头堪称猛兽之王的黑虎,此刻竟是老老实实的站在一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身旁。

    少女穿着一件浅红色的窄袖绸衣,白色的薄棉裤,腰间系着一条黑带,手腕和脚踝处都绑着白色的细带,显得非常干练,而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纤细的小蛮腰后面,发端系着一根彩色的绫锻,却是又给她添了几分柔丽。

    至于少女的相貌,五官倒是挺精致,眼睛大大的,鼻子挺挺,肤色白润而不失血气,算得上不可多见的小美人,唯独一对秀眉稍显得多了些棱角,有种像男儿般的英气充斥在眉宇间。

    事实上,这名少女的口气也确实不太符女子该有的轻柔,瞧见茶馆蜂拥出来的镇民一呼啦全被吓跑了,而派出去的随从也明显找不到适合的引路人以后,很是爽利和直接的扭过头道:“不用喊了,这里的人胆子太小,就算识路,若被黑虎一吓最后怕也会乱指,白白浪费时间,我们直接走,大不了待天黑夜观星辰判断方向。”

    “小姐,今晚可能看不见星辰。”

    一名身穿青灰色短衫,黑色长裤,身材雄武,头顶戴着一个斗笠的壮年男子面露难色的转过身,朝已经跳到黑虎背上的浅红衣少女苦笑道。

    这名戴斗笠的壮年男子,正是刚才在茶馆门口喊话的人。

    “小姐,还是再试试吧,选这条偏道也是为了能尽快赶到青灵寺,如果无人引路,一旦走错了道,恐怕三天三夜也难走出去啊,前面可是溧阳县境内出了名的迷魂道。”

    黑虎旁边另一名同样戴着斗笠,穿着打扮也差不多,但个子矮瘦一些的男子也急忙劝着,同时把目光朝着周围四下扫着,希望能找到一名胆量大一些的人。

    少女秀眉颦了一下,略作思索,直接说道:“那就把酬劳提到十文金钱,如果还没人肯接,我们也只能走了。”

    十文金,足等于一百文银,一千枚铜钱,在这种偏僻的小镇里,快抵得上一户人家半年的耕作捕猎收成,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次想来也应该有人会站出来了。

    “等等,小姐。”

    四处搜索着的矮个男子突然把目光定住,有了意外的发现,朝茶馆一侧笑着大喊道:“那位小兄弟,可否给我们带个路?你不用怕这只黑虎,这是我家小姐的坐骑,不会吃人的,你看,我不就没事吗?”

    这名矮个子男人看见的人,正是从茶馆后面跑出来的苏辰。

    听见对方喊话,目光转向矮个男子,苏辰正要回话。

    然而,就在这时。

    诡异的事情出现了……

    眼前,豁然化作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