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八章 休养
你母亲回去之后,你还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维持治疗效果,调养身体。这段时间,你的病情比较稳定,你也再次有所恢复。一切好像重新变得平静,但我们都知道,你一次比一次更衰弱,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那个最后的结局。 我的内心充满了末日感。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而真切地感觉到过,活在生死之间的每一个人,其实,从出生以来,全部都是待处决的死刑犯。而我们,竟然还饶有兴趣地在待决之期弄出了这样多的雄心壮志,这样多的尔虞我诈,这样复杂而黑暗绞结的混乱人生。 休养期间,你每天在医院的主要消遣,就是读书和画画。 我去看你的时候,总是会看到你又开始了一幅新的画作。 除了你最喜欢的油画和水粉画,你又开始尝试水墨画。每一种画风,你都把握得很好,画面唯美,技巧精湛。你在这方面,就如同你在射击方面一样,极有天赋。 那段时间,我从图书馆借阅了大量的画册,带给你看。我们一起沉浸在那些美好的画面里,度过了最后一段宁静温馨的岁月。 “指导,你为什么喜欢画画啊?”我问。 你说:“因为,画画可以训练一个人,随时专注于平常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也能带动其他人,把注意力投射到日常生活的美好上来。” 你说:“事实上,能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自然的风物、人文的景观,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美。但是,人们往往要失去视力或者生命时,才会明白,原来这种平常,有这么的美。” 我说:“你画了这么多好画,从来都主动拿给别人看的吗?” 你说:“嗯。” 我说:“还是不考虑拿给行家看看吗?” 你说:“以前都不考虑,现在就更不会考虑了。没人看过,就没有事情会生。本来无事,就不要生事了。” “画好了?” “嗯。画好了。” “给我看看?——哇!原来中国水墨画,你也能画到这么美啊。一直难以置信真的没有人教过你画画。” 你说:“就是真的没有。不过我家有很多画册。我mama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画。虽然她自己不会画。我从小就看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画。有时候,我会照着描摹一下。渐渐地,就成了习惯。一个人的时候,没事就画画,也没打算成名成家,也没打算人前炫耀,就是怡情养性而已,我也就没有主动找过老师学。有时候,给行家看到了,就指点一二,就是这样东鳞西爪地积累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画得好还是不好,只是,画画的时候,我的心都特别清澈而且平静。我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痴迷进去,有了功利之想,画品反而就低劣了。” 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 我说:“我觉得,这些日子你的画,比以前的,更加美丽。” 我说的是真心话。就算你身处死亡和病痛的十面埋伏当中,濒临绝境,遭受碾压,你的画不但没有出现凡高早期画作里的那种阴暗压抑,相反,变得更加明净如洗,色彩淡雅,光线充满,构图简单而精妙,令人观之,大有心地澄清的明朗之感。 这些画作,展现的,便是你内心的状况。 你的内心,始终阳光明媚,能量充满。否则,你绝对画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说:“出院以后,把这些日子画的作品都收藏起来吧,做一本画册。” 你说:“我都没有想过要收藏。从开始学画那一天,一般都是随画随丢,每搬家一次,就清空一次,也不记得都扔了多少了。还有好多,有人说喜欢,随手就送给他了。留着也没有什么用,还占地方。” 我说:“都留着吧。我帮你收着。” 你说:“干嘛要那么麻烦呢。推开窗子,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画。” 我说:“那不一样的。” 你说:“只是从窗外搬到纸上而已。” 你说:“其实,收着,也留不住的。它就黄了,或者褪色了。或者,你也没有心情再看了。” 我说:“怎么会?” 你说:“很多我们以为不会生的事情,到最后,都会生的。” 我叹息说:“随手就这么扔了,也太可惜了。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画出来的。” 你说:“不可惜啊。你看过之后,它就一直在你记忆里了,就成为你的一部分。和你融为一体。” 你说:“它们从此之后,一直都会在你的生命里,一直都会伴随你前行。” “中国画和西洋画非常不同啊。”我说。 “哪儿非常不同?”你问。 我说:“中国画总是把山水画得那么大,而人物却那么渺小。” 你说:“这就是写实。自然界山水和人的比例本来就是如此。西方画种把人画得那么大,是自大。而中国人,对于自然界真相的把握,要全面得多,精确得多。” 你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很喜欢西洋画,喜欢它绚烂微妙的色彩,优美的轮廓,人物表现的种种细节。可现在,我越来越喜欢中国画。” 你说:“中国画本身就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教育。长期看中国画,人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明白,不要纠缠于渺小的人事,而辜负了山长水阔的广大胜境。” 你说:“每一个人,以及依附在他自我上的那些喜怒哀乐,在大自然的广阔面前,其实,根本渺不足言。” 你说:“不值得太过重视。” “这张我好喜欢。天哪,就像是照片一样。” 我从中抽出一张,这张画的是你病房的玻璃窗,窗玻璃上流动着大颗的雨滴。你把玻璃的通透感和朦胧感都表现得很好,雨滴栩栩如生,立体而圆润,看上去充满不确定的动感,仿佛它们马上就要从画面上流淌下来。 “送给我吧?”我说。 你说:“好。只要你喜欢。” 我说:“给我题个字吧。” 你笑了笑,说:“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吗?” 我说:“我真的很崇拜你的画。” 你再次笑笑,说:“以前就说过了,我这人不太经得起你这样最高级别的表扬。” 我笑笑,说:“我并没有言过其实啊。” 你说:“那,我写在背面吧。” 我点头:“好。” 你拿起画笔,说:“我写了?” “嗯。” 于是,你在画面的背后,写下了这句话:“雨点:让世界朦胧。让心灵清澈。” 窗外真的下雨了。 我们一起看着这张画,听着窗外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窗台上、阳台上、玻璃上。 我说:“突然觉得,好熟悉的感觉啊。” 我说:“我们以前这样在一起听过雨吗?” 你说:“我想有过。” 我说:“那,以后还会有吗?” 你说:“当然。因为,此刻,就是永恒。” 我说:“我以前不知道下雨的声音,原来是这么好听的。” 你说:“它一直都是这么好听的。只是,以前你没有用这么宁静的心,来听过下雨。” 我说:“在你身边,我才会有这样的宁静。” 你说:“不。” 你说:“在你身上,还有比这,更深的宁静。” “你的安定明亮如灯。”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