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四章 德生牌收音机
看不见你的日子就仿佛没有了空气。 唯一支撑着我还能活下去的,就是你说的那句话,周末如果方便,可以去你住处看看你。 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期盼着周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你在,时间全都没有价值。我当时就是这样感受的。 我觉得自己就像沙漠中正在枯萎的一棵植物。 在一切事情上,我全都是干瘪的,无精打采,死气沉沉。 我被内心巨大的空洞感追逐着,坐卧难安。 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终于盼到了周末。 多年以后,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我独自待在纽约一个热浪滚滚的房间里。 我躺在沙发上许多的靠枕之间,看着桌上音响上的彩灯明明灭灭。 电台里有个意大利的老女人用嘶哑的嗓音唱着一首有关失去的爱情的歌。据说她是意大利年纪最大的当红女歌手,已经60岁了,带着很大的草帽和墨镜,在专辑的封面上看着世间的浮浮沉沉。 “所有的爱情,都是会破碎的。”电台的主持人忧伤地如是说。 这句话让我的心感觉到滴血一般的疼痛。 在我年少的时候,你的房间里有一个外形很漂亮的全波段德生牌收音机。 那是你以前从事职业运动得到的奖品。 你用它来学习外语。 你常常把它带到办公室里来。 你在填写每天的训练记录表时,我常把它拿在手里,在许多断续的声音和片断的旋律之间随意地逛来逛去。 有一次,我侧着头问你:“指导,我有干扰你吗?” 你笑着说:“当然没有。我写东西的时候,所有的世界都是寂然无声的。” 那一天,你问我:“干嘛老换波段?” 我说:“因为我心里不安定,急急忙忙地从这里逃到那里。” 你说:“不停地换波段,你心里,就能安定下来了吗?” 我摇头,说:“不能。这颗心,就像青蛙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虽然明知道无法逃脱,但还是会身不由己地跳啊跳啊,心里幻想着,哪怕能离开那种灼痛一秒钟也好。” 你说:“这样不对。逃避不是解决心里痛苦的办法。面对,才是解决之道。” 你按住我的手。 你说:“不要动,就停在这儿,停下。” 一首吉他曲在房间里响着。乐手的手指每一下都拨弄在我的心上。 你看着我。你说:“保持不要动。手不要动。心也不要动。” 你说:“就这样,身心都保持宁静,泰然不动。” 我们彼此看着,长久地沉默。 时间在乐曲的声音中汩汩流动。 你说:“就这样不动。痛苦,它自己就会流走。它自己会离开你。” 你说:“事实上,任何一种痛苦,哪怕是最剧烈的痛苦,它也无法在我们身心之中,永久停留。它无法长久地占据我们。” 我说:“幸福也是如此吧。哪怕是最甜蜜的幸福,也同样无法长久地停留。” 你说:“是的。无法停留。” 我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那就让幸福来,让幸福走;让痛苦来,让痛苦走。” 你说:“不要动。任其来去,不管是什么。” 我说:“解决办法就是这样吗?” 你说:“是的。就是这样。” 你从我手里拿过收音机。 你把电源的旋钮咔吧一声关上了。 你说:“感觉迷惘的时候,感觉不安的时候,感觉痛苦的时候,不要去听外面的声音。要听内心的。” 穿越了千年的沼泽,深不见底的黑暗,我终于站在了你住处的走廊里。 吊挂在走廊上的腊鱼腊rou,现在不见了。人们在过年的时候,把它们都摘下来吃掉了。曾经存在过的那些生命,就这样尸骨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廊显得比平时更高更宽,有点空空荡荡的,让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站在门外等着,有点不敢敲门。我害怕见到那些场景,害怕看到你陷入疼痛的折磨。 门里没有声音。 我迟疑了一下,举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我听到门里有了一些声音。你在里面。 但是过了几分钟,门还是没有开。 我再次轻轻地敲门。敲到第二下时,有东西从里面猛地撞在门板上。整个门板都为之摇晃了一下。我被惊得心里一跳。 我伸手抓住了门把手。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从打开的门缝里,我看到你的床。床上是空的。被子有一半掉落在了地板上,另一半还在床上。床上所有的枕头都掉落在地板上,东一个西一个,有一只非常靠近门口了。 就在我带着惊讶和慌乱走进门里的时候,我身边咚地响了一声。 你松开了门把手,扑通一下,就在我身边,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门后面的地板上。地板为之震动,很多细小的尘埃,从地板的缝隙里飞了出来,弥漫在空气里。 “天啊!怎么疼成这样?药呢?你的药呢?” 我跪在你身边,一边用力地想要把你扶起来,一边问你。 你倒在地板上,怎么也没有办法爬起来。 你的手在地板上没有方向地动着,你想要找到什么支撑物。你的手碰到隔门最近的那只枕头,你把它抓过来,你把它拖近,你痛苦地翻滚了一下,脸朝下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我飞快地关上门。我打开抽屉,我在你的床上翻找,我蹲下来,在地板上找。我回头找扫帚。我用扫帚在床下扫出了滚落在下面的药瓶。 药瓶的盖子是拧紧的。你在剧烈的疼痛中怎么也无法拧开它。 我努力聚焦视线,看上面的标注,我把药片倒在手心里。我站起来找水杯。 我浑身大汗才把你翻过来,托着你的头,让你靠在我的膝盖上。我把药片放在你的嘴边。你含到了药片。 你全身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你全身都在发抖。 我把水杯送到你嘴边。我听到你的牙齿叩碰到水杯边缘的声音。你终于吞下了药片。 “热水袋。你抱着它。会好受一点的。”我结结巴巴、惊慌失措地说,“你抱紧这只,我再去灌一只更热一点的。很快就好。你忍耐一下。” 你艰苦地摇头,表示不需要多一只热水袋。你想要别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看着书桌上。 “是这个吗?还是这个?”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在桌上乱找。 我说:“这些都不是你要的吗?” 这时,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德生牌收音机。我说:“是这个吗?” 你痛苦地表示“给我”。 我双手颤抖着,把收音机打开,跪在你身边,递给你。 你一把将收音机抓了过去。你挣扎摸索着把它的音量开到更大。 里面传出嘈杂的音乐声。 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唱着:Do-u-love-me-enough-to-let-me-go 他懒洋洋的、不抱希望的声音,在一片噪音当中有气无力地反复地唱着这句。 在很大的音乐声中,你发出了一点痛苦的声音。 音量突然增至最大,你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的心脏立刻就不能跳动了!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你这样痛苦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疼得失控惨叫。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收音机了。你要用它来淹没掉自己在疼痛中无法忍住的声音。 摇滚乐器的声音穿越了楼板,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呆呆地跪坐在你身边,看着你倒在地板上,紧紧地抓着那只收音机,就像抓着洪水中一块漂浮着的木板。 时间就此冻结了。世界变得非常遥远而陌生。 架子鼓的声音强烈地响着。持续地、强烈地响着。 我的心脏变成了无数的空洞。 “喂,楼上的!那是谁家的收音机啊?不能开小点音量吗?”窗外传来了邻居在下面的喊叫。 你的手指松开了。 收音机从你手里掉下来,摔落在地板上。 我被惊醒过来。我捡起收音机。 我颤抖着手指,我几经努力,终于把它关上了。 架子鼓的打击声和那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下一片寂静。 你也昏厥过去,没有知觉了。 你靠在枕头上。你睁开了眼睛。 你看着我,说不了话。 “好点了吗?”我泪流满面地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轻微地点头。 “这么痛,要不要去医院啊?我去找高雄过来好不好?” 你摇头表示不要。 “你还要再多用一片药吗?” 你摇头。 你摸索着找什么。 “找这个吗?在这儿。没有摔坏。”我把收音机放在你眼前。 我说:“它质量很好。” 你看着我。我说:“你听,音色完好无损的。” 我轻轻旋开音量。 男主持人很有磁性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下面这首歌的歌词里有一句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在人生许多黯淡的时刻,我都想起它。这句歌词是: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 但是,那天,他播放错了。接下来的是一首很安静的钢琴曲。从头到尾,一个字的歌词,也没有。 钢琴曲播放了好一会儿,主持人并没有发觉,也就没有停下来换上正确的歌曲。 他心乱了吗?那边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忍不住往这个方向在想。 那天,我们在一起,把这首很安静的、无词无吟唱的钢琴曲,从头到尾,都听完了。 “他刚放错歌了。”我说。 你看着我。你的嘴角泛出一个浅浅的、无力的微笑。 你用这劫后余生的微笑,对我无声地说: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