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九章 凡高(3)
我们并排坐在画廊院子角落里的一条长椅上。ΩΩ『 我也忘记了需要回避熟人的事情。 你双手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双肘支在自己的膝盖上。 你脸色苍白,你刚刚在洗手间吐了。 你吐过之后,神志清醒了一些。 你吐过之后,我就慌乱了。我不知所措地陪着你坐在那张偏僻的长椅上。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你的自行车静静地停在我们和世界之间。 你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你说:“对不起,我一定吓到你了。” 我说:“指导,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你说:“现在好了。” 我说:“刚才你是怎么了?” 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你说:“我突然就感觉非常难过。那种难过一下子就在头脑里爆炸开来。它一下子就把我炸毁了。” 你说:“然后,我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旋转了起来。在旋转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了,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现在才是自己。” 你说:“我感到自己原来是一些漂浮的微尘和碎屑。它们在很厉害的旋转当中开始聚合在一起。它们越聚越紧,像一个铁箍一样牢固地挤压在一起。” 你说:“它们深深地箍进我的头脑里,产生出巨大的压力。” 你说:“它们的压力让我从里面开始沸腾了,然后,它们高地膨胀开来,我感觉自己被爆炸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我说:“是刚才那幅画上的很多漩涡引起的吗?” 你说:“我想是的。” 你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晕眩过,特别难受的感觉。” 你说:“那个景象好熟悉啊,我一定在什么时间看到过那样子的世界。” 你说:“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但又想不起来。” 我说:“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你说:“胃里还有一点不舒服。但是不要紧了。” 你的确见过那样高旋转至面目全非的世界,在你前生头疾作的时候,在你前生临终的时刻。 我们一起回到了你的住所。 画展的说明书被展开着,放在你的书桌上。我们并肩坐着一起看着它。 在画展的内页上,印着凡高的另一幅名作。 我看到你在深呼吸。你的难过又一次呼啸而来。你不能抗拒自己被画里的什么东西抓到。你在那阵难过里再次感到晕眩。你难过得趴在桌上不能动弹了。 你很快又一次吐了。 你倒在床上,手里还抓着那张印有的说明书。但你闭着眼睛不能再看了。 我看到一滴眼泪悄悄地从你的眼角滑落下来。它无声地顺着你的脸颊流淌下来。它扑地一声落在你的床单上了。它在你的床单上浸染开来。 亲爱的你。你想起什么了?如果那些让你这么难受,那我希望你把往事都忘记,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了。 我说:“觉得难受的话,就不要再看了。” 你说:“这些画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想要记起更多。” 我说:“我不想看你这样难受。我的心,都要粉碎了。” 我轻轻地掰开你紧握着说明书的手指,轻轻地把它从你的手里拿开了。 在我把说明书从你手里拿走的时候,你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你的力量让我不能挣脱。 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你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抓着我。我就这样停留在你的手中,陪着你,坐在你的身旁。 那天,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很久。 在你睡着之前,你迷迷糊糊地了一句:“琴儿,别离开我。” 你的这句话像一阵惊雷,轰隆隆地滚过我的心里。 我心里的那片麦田立刻在狂风中摇摆倒伏起来,掀起了万丈金色的波涛。它的浪头立刻就淹没了我。我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 清醒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为了获得清醒,我们总要付出各种代价。 关于你在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你后来过了几天才能平静地对我说。 你说的时候神情很迷惘,让我心里感觉很哀痛。 你被它古老的芒刺穿透。 我就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这样被它反复地穿透。 它因为穿透了你,因而也就把我也连带地穿透了。 你说:“画面上的这个地方,或者非常类似于它的地方,我以前到过。” 你说:“我看到过同样大片的金黄色在风中波动。那片波动的金黄色上方,笼罩着蓝色的光线。它们飞快地向身后退去,还带着快的颠簸。” 你说:“有一些深远的黑色压在我脑子里。它们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它们却在像泥浆一样地流动。” 你说:“有银色的光芒挂在天际。它在快地旋转着。就连平稳的大地也在波动和弯曲。” 你说:“那时,我好像和什么在一起,贴着大地向前飞行,迎面扑来很强的大风。安静的原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因我的惊扰而惊惶地飞起。一些黑色的念头,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追踪在我的身后。” 你说:“我用流星一样的度,在那些黑色的念头前面拼命飞啊飞啊。那种度都快把我的灵魂撕裂了,但它们一直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它们的利爪一再抓住我的后背,它们的尖叫钻进了我的耳朵。” 你说:“在那些黑色的翅膀后面,还有一些友好的东西也在追随着我。但那些友好的东西跑得较慢。没有那些黑色的念头涌现得那么迅。因此,他们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你说:“我就这样在金色的海洋里被四面八方的黑色包围了。当无数的黑色的翅膀在我周围尖叫着降落的时候,它们就覆盖了我。我就在那蓝色和银色的光线当中,被疼痛和晕眩吞没了,我就倒下在那一片尖叫的黑色里面了。它们的利啄顷刻间就分食了我。” 你说:“就是在这时候,我心里涌出一个名字。:琴儿。” 你说:“这个名字一直在我的心里荡漾。彷佛是一个久远的心事。彷佛是一位失散的亲人。” 你说:“我心里知道,即将和她永别了。那永别已经在生。我万分舍不得她的离开,但我又必须推她离开。” 你说:“就在我心里特别纷乱的时候,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我好像渴望这个接触很久了。好像累生累世都在渴望这个接触。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 你说:“当你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