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暖阁
这个漫长的故事写了几个月,差不多有一百万字之后,我又再一次回到了那间暖阁里。 在能够这样平静如常地讲述出这个故事之前,我已粉身碎骨了很多次,很多次了。 一个人没有办法写出他真正深感悲痛的事情。因为当悲痛汹涌而来的时候,他是什么都不能写的。他只能像海啸中的堤坝那样摇摇欲倒,岌岌可危,他会失去写作所需要的从容。 所以,书写,也是战胜痛苦的一种主要武器。它能够把控制住我们的生命的痛苦,变成我们所能控制和驾驭的。 人类曾经有过的全部书写,都是战胜痛苦的奋勇努力,或者奋力挣扎。我一直都是这么看的。 所有的书写,都是死亡之海里,又一艘正在沉没的船只的倾覆中的风帆。 是的,现在我不是故事里的陈琴儿,我是写故事的唯心。这是我的心声。 下面,让我们再回到故事里吧。 暖阁。 天色越来越阴暗。房间里很安静。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听到纱帘飘动的声音,案几上的纸张在轻微地掀动。然后,它穿透了全身骨头的缝隙。这让我感到一阵异常难耐的、发自内部的、消融一切的空虚。 你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我看着你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房间里很安静,我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你把杯子放回到几案上。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要走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我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 我朝旁边移动了一小步,离开了座位。我低头向你深深地跪拜下去。 你在座位上动了一下,你站了起来。你站在那里,没有阻止我。 我拜伏在暖阁光洁柔软的地板上。 我说:“此时此刻,哥哥,我最想对你说的话就是:谢谢。” 我说:“看到路边盛开的小花,就会觉得真美啊,这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你的样子,不论是听到秋虫的鸣叫,还是看到一轮弯月挂在天上,都会想和你分享。就连平时不喜欢的喧闹。想起你会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向我走来,也会忍不住浅浅地微笑。” 我说:“每天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的一切,就会忍不住想起你。风大的时候,想着你在北边会不会感冒。雨大的时候,想着它们是否此刻正浇淋在你的身上,睡觉的时候,还在祈祷,希望你一切平安,并且能出现在今夜的梦里。” 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谢谢你。是你,让我此生拥有了这样柔软而温暖的心情。所以,告别的时候。想要对你说,感谢你,深深地感谢你,让我的人生,曾经这样的美好。” 我说:“感谢你,引领我,到达这里。” 我说着,将双手举过头顶,交叠在一起,然后。用大婚时拜见夫婿、拜见君王的正式礼仪,隆重地,再次对你深深地伏拜下去,以额触地。静默不起。 你伸出手。 你说:“起来吧。琴儿。” 你拉住我的手。 我感觉到你手臂的力量。我顺着这股力量,默默地站了起来。 你笑了一下。 你说:“你上一次这样隆重地跪拜我的时候,我以为今生都不会有下一次了。我以为从此都不会再见到你。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了。” 过了一会儿,你又说:“我记得你那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你抬头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此刻依然历历在目。就像刚刚才发生的一样。” 我的视线立时模糊起来,眼泪随即像大江溃决一般地倾泻而出。 你说:“不要哭。琴儿。”你说:“不要哭。”你说:“我跑了几千里路回来,就是想跟你说,不要哭。” 我哽咽着说:“一会儿,你走出这个门,我死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你摇头。你说:“不会。不会的。我会一直在这儿。在这房间。在这座位上。” 你说:“无论何时,当你想要相见,我都会在这儿。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听到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说:“所以,不要害怕。任何时间,都不要害怕。” 你说:“我相信你有力量看着我从这门里走出去。” 我努力抑制着从头到脚的颤抖。我点头。 你说:“那么,我走了。” 我想说好,但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我将要瘫软下去的那一瞬间,你突然猛地拉了我一把。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在你的怀抱里了。 你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用力地拥抱着我,我感到被你的胳膊箍得紧紧的,无法呼吸。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你的体温,你手臂的力量。你的呼吸降落在我脖颈侧面的皮肤上。 我听到你的声音在耳边说:“琴儿,我是如此喜欢你,如此不舍离开你。好好活着吧,替我们守护太平。你一定能做到的。” 在我身体和灵魂做出反应之前,你就松开了我,转身离开了房间。 当我辨识出你的语意时,你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就是我,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你。 那一年,我还没有满22岁。 感谢你的师父道济。这个告别,是因为他,才会有的。 你离开之后,我的一生,就只剩下了两个选择:就此瘫软在地,或者,自己努力地站着。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不能让你的希望落空。不能让你最后的拥抱,落了空。所以,必须站着。 我清醒过来。我风一样地冲出了暖阁。 我带着梦游一般的神情,问身边的侍从:“宫中可以远眺的,最高的地方,是在哪里?” 内侍回答说:“回君夫人的话,最高处是在文渊阁的顶楼。” 我站在文渊阁的顶楼上,远远地眺望着下面的那座巨大的、繁华的城。 我看到你的马队,穿过运京宽阔笔直的街道和棋盘格一样的住宅区、街市,从正北的城门里疾驰出去,奔向城外的茫茫雪原。 我看到吴顺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列领队前行,月光鬃毛飞扬地跟随在他的身边。 你在队伍中间的马车里。 我只看到马车的车厢和它扬起的尘烟。我没有看到你。 我隔着那座巨大的城,目送着你们远去,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细线,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小点,直到你们消失在天地交际的那个边缘,消失在历史里,消失在我的世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回过身来,看到刘申的母亲汪太淑妃站在文渊阁顶层的门口。 她看到我回过身,她向我走来。她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她向我张开了臂膀。 她说:“琴儿。我的女儿。” 她说:“母亲了解。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年纪。母亲,也曾深刻地爱过。母亲,同样也是女人。” 我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我哽咽着说:“母亲。” 于是,我就被刘申的母亲拥进了怀里。 我就泪流满面地被她,慈爱地拥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