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四章 怀州的雨天
(一) 怀州。 五天来,一直阴雨连绵。 天色总是很暗,就算是正午时分,天光也像是临近黄昏一样。 过来看你时,你还没有醒。 我在你床边坐了下来。我注视着你的面容。你表情平静,呼吸均匀。 我看着你这样呼吸。窗外淅淅沥沥,雨点从屋檐上滚落下来,敲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点点滴滴的声音。 时间就这样过去。 你在沉沉睡着。我守在你身边。 我隔着窗纸,听着外面下雨的声音。 不时有雨丝随风飘落在窗纸上,印出一个湿润的圆点。它们斑斑点点地形成了一幅不断变化的图案,就像是一幅正在形成中的画作,画者想要描绘的那个主题,正在一点一滴地,慢慢显现。 “在看什么?”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回头。 你醒了。你靠在枕头上看着我。 我说:“你觉得怎样?好一点吗?” 你动了一下。 我说:“想靠起来一点吗?”我帮着你把枕头叠高了一点,让你的头部抬高了一点。 “外面还在下雨吗?”你说。 我说:“是的。我们到怀州不久就开始下雨,好几天了,一直都没有停过。” 你说:“黑沉沉的天。是白天还是晚上呢?” 我说:“是下午。快要掌灯吃晚饭了。” 你举起胳膊放在额头上。你说:“唉,又睡了一整天。” 我说:“服了药,是会睡得沉一点的。你觉得困倦就安心睡,休息好,就能早点康复。” “在这儿守了我整天,一刻都没有合过眼吧?”你说。 我说:“看你睡得安稳,我的心里也便安稳。” 你说:“去休息会儿吧。都有黑眼圈了。” 你说:“一个人生病,没必要两个人辛苦。” 我说:“并没有两个人。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是两个人。” 你看着我。 越是情深,断离就越难。 (二) “口渴吗?给你温着蜂蜜水呢。头还痛就不要坐起来,就这样靠着。我帮你。” 你一勺一勺地喝着蜂蜜水。 “琴儿。” “什么?” “我这些天,让你很伤心吧。” “是我不好。我太任性,只顾自己的感受,心里都没有考虑过别人——而且,说话口不择言。这是我应受的惩戒。以后我不会这么不懂体贴人了。” “是我,不懂体贴你吧。” “不。你什么都是为我着想的。从来都没有为过自己。” “总是累你这样辛苦地守着我。总是扔下你一个人。我很过意不去。” “该过意不去的,是我。是我,老是拖累你,让你千辛万苦地保护我,一点也帮不到你,不能替你分劳,就连照顾你饮食起居,也常常做不到。” 你说:“以前,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怎样的。现在我知道了。真正喜欢一个人时,并不只是看到她就会心里喜悦。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会经常在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她,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为她做到。会常有歉疚,萦绕在心里。” 我的视线模糊了。 我含着眼泪。我说:“你何尝对不起我呢。你何尝有过。” 你说:“我有。” 你说:“我有。” 你说着,闭上了眼睛。 (三) 我小心地轻轻擦拭着你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你闭目躺着,没有声音。 我说:“很痛吗?我去叫马太医再来看看,好不好?” 你微微睁了一下眼。你说:“不用。” 你说:“陪我。听雨吧。” 房间里很安静。 我们无言地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 我看着你。你脸上的汗珠不断渗出来。我一次次帮你轻轻地擦掉。 在一片静默当中,外面的天色渐渐完全变黑了。 尘世中的相守,就是这样的。甜蜜中总是夹杂着痛苦。 “缓过来一点了吗?” “嗯。” “换谢双成来吧,你去吃饭,睡会儿。” “等你再好一点吧。你觉得不好,我也吃不下,也睡不着。倒不如在这里,比较踏实。自开战以来,本来就是聚少离多,等你好了,又不知道身在何处。便是想要这样守着,恐怕也没有机会。不要赶我走。” (四) 你说:“听了很久的雨,琴儿,你听到什么?” 我说:“听到很多痛苦。就算是老天爷,也有它的伤心之处。你呢?” 你说:“我听到润泽。即使在痛苦的时候,老天爷也有能力润泽万物。不管是身体的痛苦,还是心里的痛苦,就算是在最痛苦的时候,我们也依然有能力,润泽万物。那就是雨,告诉我们的。” 我看着你。我说:“就像你。” 你说:“你也能的,琴儿。就像此刻,你心里难过,但你仍然能温暖到我。” 你说:“不管多么痛苦,都别忘记,这能力,我们一直都有。始终都有。永远都有。” 我们久久地相互看着。 我说:“我会记住。” 你说:“琴儿。不管是身体的痛苦,还是心里的痛苦,都像是天上的云朵,它来来去去,或浓或淡,都影响不了天空。就算是狂风暴雨的时候,它也影响不了天空。” 对于一颗清澈的心来说,万物恒时都在无间说法,炽然说法。就如同这雨声。 (五) “哥哥昨晚睡得好吗?” “好。你呢?” “我也睡得好。今天你气色不错。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帮你去准备。” “你们早上吃什么,我随便吃一点就好了。” 我说:“你是病人。要吃好一点。” 你说:“病人不等于总是要麻烦别人。” 我说:“我不觉得麻烦。” 你说:“看你忙来忙去的,我心里不安。” 你说““琴儿。” “什么?” “假如生病的是大哥,不是我,你会这样照顾他吗?” “怎么,怎么好好的,问这个。” “你会吗?” “不会。” “那你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受苦吗?”我低头不说话。“你会扔下他不管吗?” “我,不知道。” “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无动于衷。” “我没那么好。” “你有那么好。你不会扔下他,因为,那样你心里会不安的。我们本能地都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只是,有时候,我们不能说服自己,放下阻止我们做到最好的。” “我会不会照顾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对你来说,很重要。如果你也肯如照顾我一般地,精心地照顾他,你就把心里的仇恨都放下了。你把它放下了,它就不在你心里了。它也就无从折磨到你,让你痛苦了。” “琴儿,他之前也曾对你很好过。如果你能因为我对你好,而原谅我这些天给你带来的伤心,你就一定,也能同样地,原谅他。你说得对,我们兄弟,不过就是程度不同而已。对你好的程度,和让你伤心的程度,稍有不同,如此而已。” “中元节时,你最终为他也放了河灯。但是,这根刺,它依然在你心里,它依然让你疼痛。那天在饭桌上,你说,我们兄弟不能把你当成工具、当成台阶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依然在让你疼痛着。你并没有从这种痛苦里面,解脱出来。” “所以,你要让我伤心,要对我视而不见,要不告而别,要杳无音讯,要让我知道,原谅让自己痛苦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如果心里有足够的柔软,它其实就没有那么难。是吧?你其实,从来都没有生气过我对你说的那些糊涂话,也并不是因为生气,才要离开我两个月的,是吧?” “琴儿。放下它。放下它,它就不会再让你痛了。” “我是不是这些话说得不好,又让你伤心了?” “不。不。”我擦掉眼泪。我说:“不是伤心。” 我看着你。我说:“你怎么会这么好。” “琴儿。你心里的疼痛,才是我最大的疼痛。你心里的疼痛不停止,我的疼痛,也就不会停止。所以,你要痊愈起来,我才能痊愈。” (六) “我想轻轻地用手心揉开,你紧握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