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流产(下)
(一) 父亲匆匆地登上了小楼,走进花厅,满脸都是无法按捺的焦虑。 花厅里,舅舅的侍妾和我房里的侍女们早就哭丧着脸,跪了一地。 父亲着急道:“孙先生,情况怎么样?” “她已经开始宫缩了。现在阵痛已经比较密集。流产已经不可避免。” 父亲顿足对舅舅的侍妾们和我房里的侍女们怒道:“你们这么多人照顾,怎么会就让她摔倒了的?!还整整一个晚上都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 两位侍妾和侍女们都惶恐地跪倒在地,叩头谢罪。一时哭声四起。 你过来相劝道:“父亲,现在要紧的是她母子,这些,姑且搁过一边,容后再去追责吧。这样的时候,责罚她们也不吉祥。” 你又对女人们说:“大家都收声不许哭。琴儿母子命悬一线,你们还要在这边哭声震天惊扰到她,让她心里更加难过吗?” 女人们纷纷止住了哭声。 你说:“不用都跪在这里,大家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伺候好小姐,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侍女们各自低头退去。 父亲问孙大夫:“孩子若是不保,大人呢?会不会有危险啊?” 孙大夫说:“正是有点棘手。很奇怪,她宫缩虽然密集,但比一般小产的孕妇要无力很多。如果胎儿或者胎盘不能顺利娩出,那就危险了。国公,可能需要去找一个稳妥老练的产婆帮助我,手要小的。” 父亲马上吩咐仆妇出去找这样的产婆。 父亲痛骂道:“这个畜生!简直不是人!琴儿是他meimei,他怎么就能这样阴毒,几度要害她性命!” 你看着父亲。你劝道:“事已至此,父亲您要多保重,不要太过生气和着急。” 父亲看着你。他忽然醒悟到了什么。他马上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说:“景龙,你说得对。不着急。我们都不要着急。琴儿的父母一定会在天上庇佑她。你,也不要太过心焦。” 你对孙大夫说::“我在这里陪伴父亲。孙先生还请进去照顾她吧。” 父亲说:“正是正是,还请先生全力保住琴儿的性命。” 孙大夫说:“孙某必当竭尽全力。” 孙大夫辞出,留下父子两人在花厅里心情复杂地相对而坐。 (二) 有侍女再次进来。 父亲马上站起来问:“里面情形怎样?” 侍女说:“小姐痛得非常厉害,出血不止。” 你问:“胎儿呢?” 侍女说:“已经完全没有胎动了。孙大夫说,胎儿可能,可能已经窒息了。” 父亲声音颤抖地说:“窒息了?” 侍女不敢再回答。 父亲跌坐在椅子里。 你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 你说:“求父亲保重身体。纵然这个孩子保不住,琴儿还年轻。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我们会相亲相爱,替两家传宗接代。求父亲请不要太难过。” 父亲看着你,再次清醒过来。 他说:“快起来,儿子,不要跪着。是父亲糊涂了。你放心,父亲不会有事的,琴儿也不会有事。” 侍女怯生生地在后面小声说:“小姐在里面哭。” 你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说:“小姐说,想要见少公子。” 你看着父亲。 父亲顿了一秒钟,然后说:“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人陪,你们签过婚约,就等于是夫妻了,进去也没有妨碍的。你赶紧去陪着她吧。” 你说:“父亲,不如您先回去休息吧,估计不是一会儿就能结束的。有什么事,我会差人过来告诉父亲。” 父亲长叹一声道:“好吧。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让仆妇们更加紧张,让孙先生更加拘谨,让你两头担心。琴儿这样的状况下,想必也不愿看到我这个太不称职的父亲出现。景龙,你不要担心我,我们崔家,现在她还愿意见的,可能就只有你了。代父亲去好好陪她吧。用你的爱,保护她。” 你说:“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代父亲守护好琴儿。儿子先进去了。” (三) 我睁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一行一行地滑落。我听着身体里的血水汩汩流出。我觉得心里的剧痛比身体上的疼痛要强烈亿万倍。我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他在哪儿?” “琴儿。我在这儿。我在你身边。”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你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你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都在这儿,我会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不会离开。” 我看着你。我哭了起来。 你说:“你觉得很痛吗?” 我说:“我现在知道自己做错了!我做错了!我不想失去这孩子。我对不起他。帮我救救他!我不想他死掉。帮我救救他!” 你说:“我知道。琴儿。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为难。这是个意外,你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他的。” 我流泪说:“他已经完全不动了。一点也不动了。” 你说:“琴儿你平静一点。你这么难过,情况会更不好的。” 我被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疼痛困住了。我痛得说不了话,痛得浑身发冷,痛得没有办法把空气吸进肺里。 “怎么样?”你问孙大夫。孙大夫满脸是汗地摇头。他用眼睛告诉你,胎儿已经死掉了。 你看着我身下不断浸染的鲜血。你说:“琴儿,听我说,孩子是保不住了。你一直这样出血,娩不出胎儿,也会受不住。现在,我们只能让胎儿出来,你才能安全。” 我痛得神志迷糊,已经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你对孙大夫说:“给她催产的药吧。” (四) 我感觉你抱着我。 你说:“琴儿,把药喝了。可以帮你快点结束痛苦。” 我喝了一点,再次痛得快要晕过去了。我浑身都汗湿了,头发一缕缕地粘在额头上。 你说:“琴儿,坚持住。把这些也都喝了。” 我听到自己在哭泣。 我感到自己快要在鲜血里漂起来了。 你说:“琴儿。你自己一直无法娩出胎儿。孙大夫和产婆现在必须要帮助你,要把胎儿和胎盘拿出来。你流血实在是太多了。” 孙大夫说:“接下来可能会很痛,但请小姐全力忍耐。” 他们使劲地按压我,他们不断地按压我,有东西进入了我的内部。那东西在我内部翻动着,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扯出体外了。 我忍耐不住发出喊叫声。我泪流满面。我觉得灵魂都要被他们挤压成一个薄片了。 我想要推开这种疼痛,但是你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你说:“琴儿,抓住我的手,再忍耐一会儿,不要动,再有一会儿就会好了。” 你抓住我的手,让它紧紧贴在你的脸上。你吻我的手。 我看到鲜血已经流满了床前的地面。我看着它在地面上不断扩大延伸。 我在肝胆俱裂的疼痛当中,视线模糊地看着你。 我说:“忘记我。就像你从来都不认识我。” 你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你的眼泪浸染在我手背的皮肤上,温热温热的。 你流泪说:“不,琴儿,我认识你,我无法忘记你,你要为了我们而活着。” 我说:“把我和父母葬在一起吧,让我们全家团圆。” 你摇头。你哽咽起来。你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伸手从你脖子上摘下了贴身带着的一个护身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护身符。你把这个护身符戴在我的脖子上。 你说:“琴儿,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护身符。从我出生以来,它就没有离开过我。母亲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里面,都封存在里面。它代表了世界上所有无私的爱,所有至诚至真的爱。它有特别的灵性。它也就是我的心。琴儿,你戴上它吧。从此你就帮我戴着它,不要再拿下来。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你说:“只要你在平安里,我也就平安了。” 你的眼泪汹涌而下。 (五) 这就是你的护身符后来为什么会在我的脖子上的原因。这也是你一听说我流产了,就改变了你在死前不要再和我相见的决心,不远千里从前敌火速奔驰赶回来,和我见了最后一面的原因。这就是你满身征尘地站在我花园的秋千椅旁边流泪的原因。这也就是世子出生时我会身不由己地一声声叫着你的名字的原因。 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那样的时刻。 九死一生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但,我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悦。没有一点解脱的感觉。 我醒过来之后,躺在枕头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不能克制地痛哭了起来。 (六) “一切都过去了。” “我以后还能有孩子吗?” “当然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承受下来了。我们承受过来了。” 何来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七) 小产再次摧毁了我刚好一点的身体。 我再度卧床了很长的时间。 我们的婚礼就这样地耽误了。 结果,我们就在一步之隔的地方,永远地停住了。 父亲一直以为这次小产是自然流产,他不知道,我对此也有贡献。 不是要欺瞒父亲。只是因为愧疚,因为怕再惹父亲伤心,一直都无法坦白地说出口。 我就这样,失去了第一个亲生孩子。 那年我15岁。从此我就永远告别了年轻。我不能再和同龄人,有着共同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