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五十九节 反思
世家,最初的含义是世卿世禄之家,这里的卿并不是泛指的公卿,而是特指的三公九卿。也就是说,哪怕是做到一方大员,哪怕是知府刺史郡守之流,那都不算,只有家族里面世世代代都有人做到三公九卿这个等级而且在这个位置上善始善终的人家,才能够被称为世家。 而这里说的世代,必须是三代以上。 这就是世家的最初的定义。 毫无疑问,能够做到三公九卿并且在这个位置上善始善终,说明做官的这个人,无论是个人能力还是德行上,都是极为出色的。因为能力不够,就爬不上这个位置;德行不够,就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善始善终。 同样,家族里面一连三四代都有人做到三公九卿的位置上,也就意味着这个家族对子孙的教育很有一手。 也就是说,世家从一开始就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家族里面有本事有德行的人足够多,家族对家族成员的教育十分出色。 这个世界上,拥有最强大的力量的,永远是时间,他能够将一件事物改变得面目全非,也能够让原本不那么完美的事物在岁月的磨洗下日趋完美。 世家就是属于被时间一点一点地打磨出来的杰出的造物。 皇帝挥手让密探退了下去,借着这个动作,皇帝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道:“朕真是想不透,贾家那丫头到底是怎么被那些老牌的世家承认的。他们贾家可不符合世家的标准,甚至一度跟世家的行为处事完全相反。就连那个丫头也一样。” 皇帝如何不了解世家,可以说,为了跟太上皇争夺权势。他可曾经试图借助世家的力量,被那些老狐狸们拒绝之后,皇帝才开始使用贾雨村这种野心家。 皇帝也曾经以为贾雨村这种野心家会是很好用的棋子,可实际上,这种野心家只是一只只贪婪的饕餮,胃口大不说,还没有一丝的底线。甚至还不止一次践踏法律。 比方说,有个周姓的官员,他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柴火就去山上打柴却被当地的地主抓起来打了一顿。等这个官员发达之后。就制造了一场冤假错案,弄死了地主一家子并且把那户人家的女儿变成了家里的歌姬肆意羞辱。而事实上,那户地主之所以不肯让他们家上山打柴,那是因为那山上种植的全是果树。而所谓的打柴实际上就是把人家好好的果树砍掉!更不要说。那户地主为了这片山林每年都要向国家支付一笔不小的税收。 皇帝曾经坚信,有**的人才好控制。事实上,那段日子他也是这么做的。他也只亲近那些有野心有**的人,在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弟和贾雨村之流的野心家之间也会偏向于贾雨村这样的野心家。 刚开始的时候,这种做法的确让皇帝掌握了一定的权柄,皇帝也曾经为此而在心底窃喜不已。他甚至觉得,用一点小小的、额外的支出让自己掌握权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一次,京畿一带的旱灾狠狠地给了皇帝一个耳光。 他所汲汲营营的权柄。本来就是属于他自己的,根本就不需要拿额外的东西换。而那些他曾经好不在意的、“小小的额外的支出”。差一点就毁掉了大齐。 因为他的偏向,将那些野心家们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一次又一次地践踏法律,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权钱交易,一次又一次的制造冤假错案。 偏偏那个时候的皇帝为了自己的权位,一直在偏袒着这些人。 皇帝的行为直接就造成了国法形同虚设,而那些野心家们也在极端的时间里面聚集了大量的财富。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那些野心家们原本的出身,跟王子腾这样原本就出身贵胄之家、家族本来就有相当的钱财调用的人不同,那些野心家们,很多都是很普通的农户之子,靠着兄弟姐妹们的牺牲才得以有今天,所以他们上位之后,就用各种方式“补偿”他们的家人。而大齐的官员的俸禄并不是很多,哪怕是正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是一百多两白银,连自己的开销都负担不起,更不要说贴补家人了。 那些官员们的“补偿”自然就充满了各种黑暗。 可偏偏那个时候,因为太上皇的存在,因为太上皇的大权在握,让皇帝的权力受到了制约,而这种制约也蒙蔽了皇帝的眼睛。皇帝开始无条件地偏向于他那些“心腹”。 皇帝的偏向和那些野心家们无休止的**,让大齐再极端的时间里面出现了几家巨富,可是这些人却不满足。在平民百姓的财产满足不了他们的**的时候,这些人就把手伸到了官仓、常平仓上。 皇帝记得很清楚,自己得知京畿的官仓被这些野心家们搬空时的心情,也很清楚,自己听说常平仓里面既拿不出来赈灾的粮食也拿不出军饷之后的那浑身冰冷的感觉。 官仓也就算了大,当初因为兵部的关系,常平仓常年空仓,结果导致了整个北疆被狄人洗劫,以致于皇帝不得不把亲生女儿送去和亲,那种耻辱至今还让皇帝记忆犹新。可这里长乐公主的伤疤还没有褪去,常平仓竟然又出了问题,皇帝当时就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女儿。 可事情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而是随着局势愈演愈烈。 百姓走投无路终于造反,皇帝急急忙忙调取军队镇压,结果军队因为饥饿而哗变。最后的结果就是京里的流民甚至集中起来冲击皇宫。 如果不是道门和世家出手,皇帝甚至觉得他有可能是第一个被流民赶出皇宫的君王。 皇帝都不知道史书上会如何描述自己。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太上皇站了出来。跟道门和世家达成了一致,将事态压了下去。道门和世家应皇家之请,从别的地方。包括邻国调了来粮食,北疆那边也送来了大量的红苕,这才缓解了百姓的情绪,而一个半月后的海船的归来,更是不但为百性阁带来了足够的口粮,还为百姓带来了足够的种子粮。 明明是没有发生超过一个县的蝗灾的寻常旱灾,竟然一群贪官污吏而造成了这么大的灾害。而这些贪官污吏大多都是皇帝自己使唤出来的,皇帝都不知道自己那段日子是如何面对太上皇的。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皇帝才知道自己的愚蠢。用世家的说法就是。自己的行为根本就是小妇养的。 听到这个说法,皇帝很生气,却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不合格。这才导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这些日子以来。皇帝一直在闭门读书,也在反省。对于自己的错误,皇帝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可就是因为对自己有了充分的认识,又对世家有了比过去更深的了解,皇帝这才越发不明白,那些世家为什么就接受了贾玖呢? 听见皇帝又问了一次,王继恩不得不开口道:“陛下。也许是因为贾县主十分孝顺。” 皇帝摇摇头,道:“他爹也孝顺呢。可那些年,也没见那些人说他一句好话,就是有说他孝顺的,也会在前面多加一个字。” 愚孝。 王继恩也听出了皇帝的意思,只得更加谦卑地道:“万岁,也许是因为贾县主不重前程也不重名利的关系。” 皇帝摇摇头,道:“未必。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别人不清楚,朕会不清楚?都说朕做得不好,可比起贾家当初的情形,朕还强了许多呢!贾家那些人,可是主子一个比一个无能,看着那些奴才们拿着他们家的钱财中饱私囊还觉得脸上十分光彩的蠢货。那样的人家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得到颜家那样的人家的认可?” 皇帝可是十分清楚,虽然说,最初用来评定世家的三公九卿制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可是,世家的评判标准也在变。 如今的世家已经不再是世卿世禄之家的定义了。事实上,即便没有那三百年的异族统治,世家的定义也跟他最初大相径庭。 不少世家传承了数百年,而这数百年里,有无数的显赫一时的家族因为各种原因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世家也从这些家族的兴衰中吸取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
比方说,世家绝对不会对官仓、水利银子动手,他们也不会用压榨百姓这样的手段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河清浅小河干”的道理。所以,世家子弟出仕的时候,他们会用各种手段保证自己治下的粮食生产,也会用各种手段促使当地的经济发展,甚至必要的时候,还会动用家族的资源,拉动当地的经济。 在别人看来,这不过是用钱赚钱的法子,可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他们的收入多了,市面上的盐米布帛的价钱反而有所降低,自然是好事儿。世家子弟又十分注意水利建设,因此,哪怕是灾荒之年,百姓也不用担心没有饭吃。 综上所述,在天下人的眼里,世家子弟就成了好官、清官和能人的集合体,而世家出身的官员则在每一个地方都受到欢迎。 偏偏贾家人的贪婪是有目共睹的。皇帝可不认为贾家出来的人能够跟那些世家子弟相提并论。 王继恩听说,只得道:“陛下,您忘记红苕的事儿了吗?依老奴之见,就凭红苕一样,就能够让他们贾家多出一个爵位来,可那位贾县主,小小年纪就知道分寸,拿着这个跟万岁做了交换,从而救了他父亲。在老奴看来,贾县主可不仅仅是孝顺,还有世家特有的轻财货轻名利的特点呢。” 皇帝道:“你说他那样轻财货轻名利?你可知道他在北面的牛马鹿羊上挣了多少吗?那一年,道门就是拿着他从北面的进项养活了整个京畿的流民。就是因为这笔进项,这才有了后来他能够随意调动道门资源的事儿。不然,你以为,凭他一个十岁的娃子,谁会把他当一回事情?就是因为那些财货是他自己的,所以他才有调用的权力。” 皇帝看得很明白,什么纺织作坊,什么北疆的庄子,用的哪里是道门的钱财,用的实际上是贾玖自己的钱财,只不过借用了道门的人罢了。 “还是陛下看得明白。”王继恩恭敬地答道。 皇帝叹息一口气,道:“要朕说,这丫头真正让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在他保下林家财产的时候露出的那股子果决的劲儿。那可是一千万两银子的东西,可他就那么甩了出去,不但保下了林家的产业,还保住了自家的钱财。” 王继恩道:“可不是,贾县主的谋略从来都是顶好的。一件事情,阳谋里面藏着阴谋,阴谋里面裹着阳谋,叫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是贾县主的那批石头,只怕荣国侯会在那位太夫人的手下一次又一次地退让,然后连着林家的家财都被榨干净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的确。可惜的是,光从这一点上看,这丫头还是没有这个资格进入那些人家的眼呀?盐肥和海船之事,可都是后来的事儿了。”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王继恩也不敢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皇帝从沉思中反应过来,道:“算了,至少,吃了这么大的亏,朕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谁可怜谁就有理。跟朕之前的行为,拿着原本属于朕的东西去换另外一件同样属于朕的东西,白白损失了不说,还被人当成傻瓜。朕还真是愚蠢。” 王继恩不敢开口,可是皇帝盯着他,他却不能不说,他只能道:“都是那个王氏女的过错。当初,若不是他大放厥词,将那些奇言怪论带进了宫里,就不会带坏了端荣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让陛下深受其害了。”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啦?” 虽然说这个理由不靠谱儿,可听说之后,皇帝还是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