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君疑
捧着那只盒子,贾玖就宛如抱着一只烫手山芋。 他甚至一刻都等不得了,连夜叫人往宫里替消息。 邱典赞看这位郡君娘娘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样,十分好笑:“郡君,你都瞒着上面弄盐肥了,又何必在意这些已经残废了的士兵?” 贾玖摇了摇头,道:“不把盐肥的事情告诉宫里,一来是因为盐肥需要的时间很长,二来,则是害怕宫里见盐肥迟迟不见成果,因此舍弃了盐肥、把盐肥当成了打击对手的工具。” 邱典赞低声道:“是因为太上皇跟当今万岁之间的争斗么?” “是。姑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邱典赞低声道:“抱歉,郡君。” “也是。是我失言了。忘了我方才的话罢。” “是。” 对于邱典赞等人明着是伺候他贾玖的,实际上却是探子一事,贾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邱典赞拒绝的态度,虽然让贾玖有些失望,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他身边的这些人里面,都归属于那些派系呢? 说贾玖不好奇,那是假的。 只是他什么都不能问,也不能打听。 他必须当做不知道。 贾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方才道:“罢了,还是跟宫里打个招呼罢。空口无凭、眼见为实。上头怕是怀疑我们家豢养私兵已经很久了,若是不给上面一个交代。只怕会后患无穷。至于盐肥,尽量削减上面对盐肥的印象。就,就当做这东西是我为那些可怜的兵丁和他们的家人弄的新行当罢。” “是。” 邱典赞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他们这些宫人有的是自己的路子和自己的行事方法。 宫里注意贾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皇帝就很注意女儿的这个玩伴。这日,皇帝一个坐在棋枰前打谱,周围的内侍宫女们也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心腹,王继恩留在跟前伺候。 皇帝摸着一枚棋子,却没有放下,而是扫视着真个棋枰。棋枰上,黑白两条大龙已经纠缠在一起,稍有差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皇帝迟迟未能将手中的白子放下,而是貌似不经意地道:“贾郡君有些日子没有来见长乐了吧?” 王继恩连忙躬身,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皇帝好似不在意地,比划了一下棋枰。道:“他们两个可是闹别扭了?” 王继恩答道:“禀陛下。据说是那天公主殿下打发人去请贾郡君,谁想贾郡君去了玉清山,回来之后更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昨儿才出来,今儿就递了牌子。” 外命妇要进宫,就必须先递牌子,得到允许,这才能够从地安门进宫。这是规矩。 皇帝很确定。以长乐的地位和得宠,贾玖既然递了牌子。下面也不会不允的。 除非他这个皇帝开口说话。 皇帝沉默了。虽然他依旧是那副两眼盯着棋枰的模样,依旧是那副专心推敲棋局的模样,但是王继恩知道,皇帝的心思已经不在棋枰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皇帝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 王继恩连忙道:“禀万岁,贾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是为了一件事情。但是递牌子进宫,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皇帝跟王继恩都知道,打长乐公主跟贾玖交好的这两年来,几乎每一次都是长乐公主打发人去接贾玖,贾玖自己递牌子进宫的时候几乎没有。这一次,这位贾郡君一出屋子就给长乐公主递了牌子,显然,背后不单纯。 “嗯?” 皇帝瞬间阴暗了。 皇帝当然知道贾家的人的行径。可以说,贾家人攀龙附凤的心思早就深入人心,就连皇帝都觉得,得知长乐宣召,贾家人会在第一时间把贾玖送进宫来,而不是任由他关在屋子里面。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丫头跟别的男人有了私情,并且已经有了事实。 无论皇帝对贾玖的看法如何,只要这个丫头还是秀女,那么他就是皇帝后|宫的预备役。不论皇帝是否愿意让他进宫,在选秀之前出事儿,便是对皇帝的不敬。 王继恩是皇帝的心腹,也是这个世界上对皇帝最为熟悉的人。他就是不用猜,也能够明白皇帝此刻的心思。 如果换了别人,只怕王继恩不会废话,不过,既然是贾玖,这位老公公也不得不给那些跟自己同样没儿没女的可怜人一个机会。 王继恩道:“禀万岁,听说,旧年贾郡君打道门得了一份盐肥的方子,借着林家的人,把东西弄了出来。结果,让道门知道了。” 皇帝一挑眉,放下了手里的棋子,道:“盐肥?那是什么?” 王继恩连忙将当初贾玖对林黛玉的解释精简过后,跟皇帝禀报了,又道:“据说,这盐肥需要的本钱不少,效果也不少。一亩田地,用了一份盐肥,可以多收五成的粮食。只是一份盐肥的本钱,却需要三十亩地的出产。” 皇帝一听,大笑:“这样的盐肥又有什么用处?” 皇帝对稼穑之事又不是一无所知。至少有一点皇帝是知道的。寻常百姓之家,就是让土地轮休,也是要精打细算的。别的不说,就说豆子,谁都知道,种植了豆子的土地会越来越肥,可是谁都不会一直种豆子。因为大家都知道,豆子不能用来纳税。 在寻常百姓之家,小孩子遍地便溺是要挨打的。当然,不是因为小孩子不爱干净,而是大人舍不得那一点肥料。 王继恩道:“是,老奴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贾郡君说。既然证明的方子是有用的,也证明了盐肥对土地的确有好处。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对盐肥工艺进行优化。并且把本钱降下来。” 皇帝一听,眼神一凛,口中却笑道:“哦?是这样么?不过,你也说了一份盐肥价值三十亩土地的出产,却只能增加不到一亩的产量。如此巨大的差异,这本钱要如何将下来?” 王继恩低头赔笑,却不搭话。 皇帝也没指望王继恩搭话。 皇帝想着:也难怪那丫头能够从道门弄到这方子。这盐肥的本钱这么高,似乎是已经被道门放弃了的方子。只是将师门的东西偷拿出来,还给了外人。也难怪道门会生气、会责问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道门怎么说?” 王继恩连忙躬身答道:“禀万岁,贾郡君没有说,下面的人也没有打听出来。”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那丫头家里又有什么表示?” 王继恩连忙道:“贾郡君闭门不出。他们家老太太曾经把荣国侯叫到跟前问过话,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那位老太太照常吃吃喝喝、照常跟着孙子孙女儿们嬉笑。倒是荣国侯,知道了贾郡君的事儿之后,给了贾郡君二十万两银子,还给了贾郡君不少人。” 皇帝道:“他儿子没有意见?” 王继恩道:“据说,是贾家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私兵。” 皇帝一下子眯起了眼睛。王继恩的头低得更低了。 “那丫头就是因为这个,才进宫求见长乐的?” “是。陛下。” 皇帝一下子把棋枰上的棋子都给抹了,坐在那里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方才道:“这个贾赦,也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他女儿却不是一个蠢货。他会急着递牌子进宫,八成是为了这件事情。你派两个人盯着,有什么事儿,立刻回报。” 明明起伏不大的声音,落在王继恩的耳朵里面,却是阴沉得滴得下水来。 王继恩知道,皇帝不高兴了。同时得到消息的,还有太上皇。 虽然说是入宫求见,不过长乐公主一直住在北宫清凉殿,贾玖递了牌子进宫,也不需要先进内廷拜谒皇后,只需要直接往北宫去就可以了。 当今皇后就是这样的好脾气,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会太追究。尤其是对长乐公主这个住在北宫的便宜女儿更是大开方便之门。 至于长乐公主这里,他过去的那些心腹们都折损在了草原上,就连母家亲戚们也都远了。现在他的外祖家当家的又不是他的亲舅舅,即便是有事儿也是为了家里的女孩子的前程来烦他。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身为女儿的长乐公主能够插手的,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长乐公主也烦了,自然也迁怒了外家的表姐妹。 孤独的长乐公主在心理上也越发依赖贾玖,听见贾玖来了,更是早早地在清凉殿门口等着了。 贾玖一见长乐公主就行大礼,却被对方一把拉了起来。 “跟你说了,不用这么客气的。” “礼不可废。再者,这大庭广众之下,我若是失礼了,也是会传到御史的耳朵里面的。我倒是无事,就怕你被人恶心。” 长乐公主道:“你呀,总是有这么多理由。你且告诉我,你真的不怕?” 贾玖的脾气,长乐公主会不知道?贾玖就跟他父亲贾赦一样,说是小心谨慎,其实跟胆小懦弱也差不多了。 不同的是,贾赦不大喜欢动脑子,家里人说如何就如何,至于贾玖,大约是女孩子心细,考虑得会多一点,加上身为女子、年纪小,又是姑娘家,所以,以贾玖目前的程度,应付自己的事情却是足够了。 进了清凉殿,长乐公主亲亲热热地拉着贾玖在窗下坐下,又叫人湃了瓜果过来,这才道:“我听说,前些日子,道门突然把你叫到玉清山上去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贾玖答道:“旧年,我在道门的典籍上看到一张方子,是关于一种盐肥的制作工艺。我见猎心喜,忍不住就拿回去了。如今。我跟林meimei弄出了成果,玉清山知道了,当然要问一声。” 长乐公主道:“你可真够大胆的。道门的东西。你也敢拿?我看,你八成忘了事先跟师长们讨个示下了吧?如何?拿盐肥真的这么好?能够让你忘了禁忌?” 贾玖点了点头,道:“一亩田地,若是用了盐肥,差不多可以多一倍的产量,甚至还可以把轮休的时间都省下来。你说好不好?” 长乐公主傻了,过了好半天才道:“这么好的东西。道门为何不用?”
贾玖答道:“自然是因为一份盐肥,可以滋养一亩田地,可是他的本钱却价值三十亩田地一年的总产量。” 长乐公主听了。噗嗤一下就笑了:“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个鸡肋!也难怪道门会将这东西束之高阁!亏你还当成个宝贝!” 贾玖笑道:“自打得了这个方子,我就细细地拜读了当初跟着方子一起找到的那些资料。只可惜,这些资料有不少已经被虫子蛀坏了。而且重要的资料本来就藏在字里行间。还是片言只语的。我花了老鼻子的劲儿才理了出来。值得庆幸的是,这盐肥的成本不是不能降下来,只是花费十分巨大,需要的时间不少罢了。” 长乐公主道:“你想弄这个?” “是的。” “那你不进宫了?” 贾玖答道:“虽然我们两家分开了,可是那位也是我们老太太的孙女儿。” 长乐公主盯着贾玖的眼睛道:“可是你们家老太太会依你么?” 贾玖答道:“这是我比那位幸运的地方。那位的父亲可不是一个会怜惜儿女的人,要不然,那位也不会以小选进宫,还做了那么多年的宫女;我那位堂哥也不会硬生生地把自己给熬死了。我父亲虽然平日里不说什么。其实对我也好,对我哥哥也罢。都是真心疼爱的。只要我父亲愿意护着我,我们老太太也没有办法。” 长乐公主愣了愣,良久才道:“真没想到。当年连宫里都知道,你父亲是个不成器不中用的,你们家要靠你二叔。可如今看来,你二叔终究还是远远不及你父亲。” 贾玖答道:“那当然。我父亲终究是老祖宗和祖父亲手培养出来的嫡长子、嫡长孙,哪里是那位能够比的?只是我父亲,有的时候也太迷糊了些。” 长乐公主道:“你会这么说,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了?” 贾玖迟疑了一下,道:“这也正是我要找公主的事儿。” “长乐!”长乐公主再度纠正了贾玖的称呼,道:“说罢。我尽力便是。” 贾玖便道:“公主也是知道的,每次大战之后,总有那么些兵丁,落得终身残疾,也有的兵丁,一家子男丁都葬送在战场上,只留下一家子的妇孺。往年我只知道,这些兵丁和他们的家人,都是朝廷安排的,到了昨天,我才知道,朝廷安顿这些兵丁的政策里面竟然有这么大的漏洞!” 长乐公主连忙问何故。 贾玖便如此如此解释了一番,又道:“公主殿下,你也知道,我们家老祖宗跟着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我祖父跟高祖皇帝的情谊又非同一般。既然君王有难,臣子自当为君王分忧。我们家老祖宗就借了国库的银子,养着这些残疾的兵丁和诸多无依无靠的家眷。我祖父也曾带过兵,也曾经做过京营节度使,高祖皇帝的时候,朝廷跟周边都发生过大战,也有不少老弱病残被我祖父养了起来。长乐,你也知道我父亲的脾气,既然是祖父临终前的交代,我父亲当然是什么都不问,直接照办了。只是,如今我有些担心……” 长乐公主道:“担心有人弹劾你们家豢养私兵?” 贾玖摇了摇头,道:“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说着,有顿了顿,道:“长乐,你不知道,我丛父亲手里结果那一盒子名录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我完全不知道,我父亲手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儿!” 长乐公主也沉默了,他拉着贾玖的手,道:“然后呢?” 贾玖答道:“不止如此,我发现,我父亲手里每年支取的银子都是一样的,很规律,每年都是不多不少的十万。二十年来都是如此。” 这才是贾玖最为担心的地方。 别的不说,就说这些残疾的兵丁,他们总有生老病死的,开销也不可能一成不变。那些家里没了成年男丁的人家,随着岁月流转,可能家里的女孩长大了、嫁人了,也可能家里的女人熬不下去了、改嫁了,还有可能家里的孩子长大了,可以支撑门户了。 人不可能一成不变,人口不可能一成不变,相应的开销,也不可能一成不变。 二十年如一日,每年都支取十万两银子。 不要说贾玖,就是宫里也要害怕贾家是不是别有用心了。 长乐公主眯起眼睛,道:“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贾玖道:“父亲原来把这些人交到我的手里,是希望这些人给我打下手,帮我弄盐肥的。可是这里头有这么大的猫腻,我如何敢用?这些人根本就是烫手山芋。所以,我希望公主能够帮我牵线,最好,让万岁的人接受。即便不能现在就把人受了去,好歹也该把这些人好好查一查方好。” 长乐公主道:“如此,我明白了。名册什么的,你可带了?” 贾玖连连点头:“名册也好,账本也好,我都带了。只是我可吃不准,下面的人有没有弄鬼。” 长乐公主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