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8 意志
古木森林西边的平原上有间客栈,店名就叫“有间客栈”。听上去有些像江湖中人聚集之处,居住在这里的人,有各国各方商旅,以及在朝或在野的修士。 客栈门口挂着酒旗,随着晨风招展,猎猎作响。客栈附近的马厩里,那匹血红色的马霎时吸引了梅兰与苏荷的目光。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言语。见到这匹马时,苏荷似乎有些兴奋,说道:“他果然在这里。血影骥都长这么大了呀!正好,回头宰了烧着吃。”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红唇,目露凶光。马厩里那匹血红色的马咴咴尖叫,像是受到了惊吓。 二层楼一间窗户向北开的房里,有位中年人端着玉茶盏,蒸腾而上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大概是余光看到了楼下的那对男女,他的嘴角浮现一丝无声冷笑,让人不寒而栗。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戎装后,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准备下楼。 苏荷以一种优雅而又妩媚地招式端起茶盏,浅浅地嗅着,抿了口,说道:“唔——雪国南郡的苦茶,不过淡了些,我喜欢浓一点的。” 坐在对面的梅兰端着茶盏,却未饮下,只是盯着茶水,感知身周的修士数量及境界。茶杯里的水面平静如镜,不多时,出现了数十个或大或小的水波,同时向四处散去。 随着一阵战靴踩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嗒嗒”声响起,茶杯里水中央荡漾起的波纹悄然消失。 梅兰低头看着茶杯,轻轻说了声:“来了。” 戎装男子的盔甲在行走时发出咯咯的金属声,其中夹杂着某种刺耳的声音,让苏荷很不高兴。她用胳膊支着脑袋,半闭着眼睛,或者说是眯着眼睛用余光看他。 “二位早呀!” 戎装男子淡然说道。这位神将向来喜欢用行动表明自己的观点或态度,所以极少与人言语。他像是在与苏荷说话,又像是对场间所有人说话。一身银白色的盔甲极为光耀夺目,宽下巴蓄着三寸长的胡子。 苏荷微微点头回应,勾起嘴角唔了一声。她杯中的茶水冒着蒸汽,数息之间杯中的茶水便少了一半,又抿了口,闭上眼睛品尝数息,才缓缓睁开眼说道:“就是这个味儿。” 几乎只隔了一瞬间,刚刚还在桦木楼梯上的神将就出现在苏荷旁边。苏荷并未理睬,自顾品着茶。 梅兰放下茶盏,打破这份清晨的安静,说道:“横川神将不尝尝苦茶吗?”他摊开右手,示意神将自己倒茶。 横川神将无声地笑着,为自己倒了半盏茶,但并未端起茶盏,只是看着品茶的苏荷,说道:“茶再苦,总还有人喜欢。” “当然,所以有些不喜欢苦的人会错过美味。”苏荷闭眼回应,轻轻啜了一口茶。 “雪国南郡的苦茶,千百年来总淡了些,现在得变个味儿了。”神将冷声说道。 “最先掺上的,是云的味道。” 苏荷冷声说道。她口中“云”的味道,即是指云外的月亮,云外的太阳。 月神降诞于出云国,是中古时期与东君一同飞升神域的先祖。而东君降诞于雪国,强大的雪国对较小的出云国多有扶持。华胥国圣祖信徒居多,她说的这句话,其中深意横川神将当然知道。 “那么,掺点土的味道怎样?”神将至始至终保持着jian邪而不失稳重的笑容。 圣祖信徒尊崇天地伟力,他说的“土”,指的是大地,意思很明确,圣祖信徒迟早会归降于东君。 苏荷并未正眼看他,觉得他的模样很丑,特别是他宽下巴蓄着的胡子,末端还用玉珠子束着,实在是与自己的审美观相悖。若是把他的胡子绞掉,把下巴削尖一点,或许不至于产生厌恶感。她这么想着,又啜了口茶,说道:“那就不好喝了呀,神将。云是水化的,掺点云还可以蒸发成水。诺,你看——” 说着,茶杯上又有一团水雾蒸腾而起。 “用雪水泡的苦茶,还是苦一点比较好喝。”她很享受地嗅着蒸腾而出的茶香,又为自己倒了杯茶。 横川神将觉得她的做法很可笑,很幼稚。才三百出头的小丫头,竟敢在我面前耍嘴皮子?他闷声笑道:“若不嫌弃,老夫差人给你送几箱苦茶叶过去。” 在这种边境地带,很容易就能买到雪国南郡的苦茶叶,但在华胥国一两苦茶价值十两黄金。 “苦茶好喝,但喝久了终究会腻的。” 她摇着头,晨光从她的睫毛下漏出,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有微黄的光斑,弯长的睫毛如蝴蝶扑闪不定。 “所以老夫才说要换个味道啊!”神将正色道。他眼珠混浊,嘴唇乌黑,牙齿泛黄。可能是因为晨光直射的原因,他眯着眼睛,使得这幅略显老态的面庞添了滑稽可笑。 苏荷噗嗤笑出声来,手中端着的茶杯里钻出一朵荷花。荷花的清香盖住了苦茶的茶香,在微薄的水雾中绽放。如此景象只会出现在南方的夏日清晨,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呈现在苏荷手中的茶杯上。 “茶香再浓,及不上这花香。” 她摘下杯中荷花,轻轻放在桌上。水雾依旧笼罩在绽放的荷花上,数息之后,花瓣上便出现数滴晶莹的水珠,似乎蕴藏着人的情感,迎着朝阳微笑。 旁边喝茶下棋的人们,似乎在关注他们的对话。一位是出云国排名十三的神将,一位是华胥七贤的头号人物,各自的背景也都很明了,同是代表着国家最上层的意志。 苏荷的意志已经化为荷花摆在了桌上,那么横川神将呢? “老夫不喜欢这花香,亦不喜欢茶香。真正聪明的人,往往能够看得很远,而不是囿于眼前虚渺的事物。” 横川神将淡然笑着,此话一出,他的意志也很明确地摆在了桌上。他的笑容有些轻蔑、讽刺,一幅高高在上、参悟世间真理的模样。 如若不是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苏荷或许会立刻割破他的喉咙。她将杯中的茶饮尽,眯着眼用妩媚的声音说道:“横川神将不单是下巴宽,眼界也很宽阔。”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表面上像是奉承,实则极尽讽刺意味。 他并未因此而恼怒,只是敛去笑容,神情异常冷静。在他眼里,苏荷就是这样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丫头,大风大浪见得不多,说出这种幼稚的话情有可原。 双方静坐着,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们此时应该谈论一些关于演武试的事情,但他们至始至终都未曾提及。 茶凉时,双方便各自散去。 …… …… 雪国与出云国边境有一间客栈,飞辇停于雪中,通体由和田玉雕刻成凤。接到消息后,横川神将一大早就骑着血影骥前来为贵人接风洗尘。 他在客栈房外等候多时,尽管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办,但他并未表现得焦虑,而是以极为诚恳尊重的态度等候在门外。 房内香气缭绕,数名婢女侍候贵人梳洗装扮。昨日夜里经由雪国南郡到达此处,在客栈里休整一夜,旅途的疲倦消去不少。铜镜里贵人面容秀美,生有玲珑小嘴,皮肤白皙。与华胥国的美人不同,此人秀美之中更添几分狐媚。这种狐媚与妖媚不同,看着不让人觉得厌恶,反倒心生喜欢。 若要说明狐媚的特性从何而来,那便与她生长的国度有关,任它国之人怎么模仿都不会具备这种特性。 “让屋外的那人进来吧!”贵人懒散地说着,白色内衬衣还未穿好,隐约可见雪白的胸-脯。其身后两名婢女将色彩浓艳的红色长裙展开,安静伫立一旁。 “参见翎王!” 神将应声走了进来,在玉珠帘外恭敬地行礼。 这位被唤作“翎王”的贵人,起身穿好长裙,挥手示意他不必拘礼。横川神将抬头瞥见翎王雪白丰满的胸-脯,这才察觉翎王未穿好衣服就召自己进屋。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惊愕的神情,而是严肃面容道:“翎王从苏毗国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可在此处暂歇几日再去云都,在下会派出亲卫守护。” “这样也好,本王的玉凤辇沾满了泥土,你派人打理干净。另外,本王让你挑选的六个人在哪里?”翎王淡然说道。婢女在身后为她整理头发,好像屋内没有男人一样,表情从容淡定。 “已经在客栈外候着了。”横川神将微微扬眉,低着头说道。 “早就听闻贵国演武试非常有趣,此次前来刚好可以去玩一阵子。而且,听本王的探子说,若水道院竟然出现了琥珀色眼珠的姑娘,这可不得了,真想见一见呐!”她说着捂嘴笑了笑,简单的动作里极具狐媚之风,但看上去又很自然。 横川神将有些无奈,心想我在外等候多时,您怎么尽说些题外话。苏毗国往到底有怎样的打算,您好歹说明一下。当然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说,言多必失的道理他很清楚。 忽然,翎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们国王的意志,早在去年就传达给了贵国皇室。眼下我国正与雪国协力反击南山国,很难抽调兵力到临云道这边来,希望你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临云道!” 横川神将大致猜到了苏毗国的意思,恭敬地应诺了一声。 “你先退下吧!” 翎王以一种略带厌恶的口吻说道。世间怎会有这般丑的男人?她想。 帘外卷来一阵清风,细雨逐渐大了起来。翎王看着那道消失在天际的血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前一刻表情平静,下一刻她就把茶水吐在杯里。 怎么会有这般苦的茶…… …… …… 日出时分应该是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刻,小河口却只有数十处在战斗。也就是说,绝大部分人凭空消失了,而且无端地下起了暴雨。 苏澜与文雨墨是旧相识,他表示愿意与吉字号、墨字号结成天盟,由赵吉执掌盟主。虽说人数不多,但这三个小组绝对算得上若水道院的顶尖实力。 “苍云道院至少还存在两个小组与横川三号实力等同,甚至是更强。倘若横川二号和横川一号联手,怕是天盟也难以应付。更何况苍云道院也有四百多个小组,强者不在少数,而且‘影子’尚未出动。” 天盟众人围坐在一起,商讨着接下来的狩猎计划,狩猎对象是另外两个横川小组。 文雨墨戴着的手镯是古漠国的魂玉,能让修士的神识感应范围提高十倍,魂识精度也能提高数倍。如此宝物,绝不仅仅是用金钱就能换来的。赵吉戴上魂玉,神识可以覆盖百里范围,已然达到了逍遥境的水准。然而搜寻数次,仍未察觉出横川小组的气息。 “还是没有吗?”文雨墨迫不及待地问道,身子几乎要与他贴在一起。 赵吉摇头说道:“他们可能敛去了气息,很难识破他们的行藏。自清晨起,不断有若水道院的小组被淘汰,很有可能是那两个横川小组在疯狂地抢夺卷轴。若是这样持续下去,不出半个月,恐怕若水道院的小组就全被淘汰了,此次演武试也就全盘皆输。我们要想扭转局面,就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 …… …… 草原下了十余天的大雨,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天盟都会回到小河附近。那刺骨的寒水无声地流淌着,像是在威慑这些年纪轻轻的少男少女:休想从这片草原走出去! 天盟偶尔遇到一些道院的学员,他们似乎也被困在了这片广阔的草原之中。另有霍香带领的香字号因为爱慕苏澜,弃暗投明加入了天盟。而横川小组在古木森林一战之后,便再无踪迹。 无穷无尽的雨,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赵吉与赵凌子、唐琴屋、周伏三人骑马跟在人群后方,边走边闲谈。 “这雨看似不会停了。”赵吉叹着气说道。不知为何,自从他上马之后,马儿就一直不肯乖乖走路,脾气倔得很。他只好勒着嚼子,不时将歪倒的斗笠扶正。 “我总觉得,天盟当中存在内贼。” 他突然的一句话,让唐琴屋与周伏惊得瞪大眼睛,似乎还不明白此次闲谈的真实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