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番外六 榴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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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三年,冬。 阳光普照,海浪涛涛。 大燕东南一座滨海小县,正是四季如夏的好气候。 就算冬日,也只需着件单衣即可。出来干活,还得戴上斗笠,否则灼烈的阳光,可是刺眼得很呢。 此时,本地新上任的年轻县令,正指挥着百姓,在鱼塘边种下桑树。 要说这活并不累。 但乡亲们不理解的是,为何要把天然形成的大鱼塘,分割成小块,还一定要种桑树呢? 种榕树不好吗? 那个长大了,可是枝繁叶茂得很,独木能成林呢! 可县令说是什么书上看来的法子,非叫大家照做。 乡亲们私下取笑,这位据说中过榜眼的年轻县令,是不是书读太多,脑子坏掉了? 听说他媳妇就会治病,怎么也不给他治治? …… 老乡们嘀嘀咕咕,说着晦涩难懂的方言,以为别人听不懂,谁知早有“叛徒”告密啦。 “展大人,他们都在说你坏话!” 一个七八岁,皮肤黝黑的民间小姑娘,闪着一双微微凹陷的灵动黑眸,cao着半生不生的官话,跑来告状。 她前几个月生病,几乎快要死掉。县上大夫没办法,爹娘都放弃了。是新上任的展大人,不嫌弃的把她抱回家,让他好心肠的夫人,治好了她的病。 然后,知恩图报,又口齿伶俐的小姑娘,无师自通,很快成了展大人的“翻译官”兼“小眼线”。 县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大事小情,统统都要来汇报! 不得不说,在展云楼刚来赴任的时候,小姑娘的翻译,还当真帮了大忙。 不过现在,已经初步掌握地方方言,也聘请了几个本地厨娘仆役,开始熟悉民情之后,展云楼已经应付得来了。 小姑娘再成日这样往他身边跑,会招乡亲们嫌弃的。 但直言让她不来,太打击人了。 再说展云楼,很有自信。 他让百姓建这桑基鱼塘,虽是从书中看来,却是很古老并有效的养殖方式了。 海边地平,容易造成水患。将大池塘分割切小,就减轻了一旦暴雨,便全面溢塘,跑光鱼儿的风险。 塘边种上桑树,既可防水固土,又能养蚕,缫丝纺线,给百姓多一项收入。而蚕砂,又恰好是喂鱼的肥料。 由此就能形成一个良性的生态循环,相互裨益。 可这些道理,是很难跟乡亲们讲明白的。 等到桑树长成,让百姓们看到成果,自然会明白他的苦心。 在朝堂上观政三年之后,本来他们那一届的前三甲,都可以留京,谋个好差事。 但当燕武帝问他们有何志愿时,最年轻的探花郎,寻回生母的欧阳棣表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想为了生母梅姨的名字做点什么,愿去寒冷的北方,为大燕平定外患。 皇上很高兴,派他和纪筠一起离开了。 至于展云楼,挑了南海。 从燕武帝造船开始,他就看到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水事领域上的远见了。 如今海上北方有薛慎镇守,他愿到南方,为开拓大燕海域,做个先锋。 至于当年的状元石中棠,他主动请缨,愿回江南任职。 展云楼和欧阳棣,对他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石中棠可不是吃不了苦,要回江南的温柔乡。 而是他要去为大燕,为天下,撬动江南盘踞多年的利益圈。 兔子不吃窝边草。 可石中棠,显然不是一只寻常的兔子。 正因为出身江南世家,他越发能清楚的看到江南世家,包括石家存在的一些根深蒂固的问题。 表面上看,他们富可敌国,甚至有能动摇国本的能力。 可越是如此,越发危险。 就如之前青州旱灾,江南不愿借粮一样。 虽说有先帝埋下的恶因,但当一个王朝面临巨大困难,江南若还只顾着自己的利益,罔顾天下人的安危,那是会引发大乱的。 而江南的那些世家,哪怕是诗书名门,真的就光鲜亮丽,一派风光霁月么? 不可能的。 否则虞家这样堂堂的帝师之家,虞老太师过世才多少年哪,为何就会养出虞亮这样的儿孙? 所以石中棠,愿做那根“反骨”,去揭开华丽袍子底下的虱子。 他虽是江南人,但更是大燕子民。 而他的志向,从来不是做江南的名门贵公子。而是站在朝堂之上,做那个能辅佐帝王,成就一番赫赫功业的名臣。 皇上听了很高兴,却没遂他的心愿。 燕武帝把他派去青州,挖铜矿了。 小子! 有志向是好的,但别想贪心,企图一口吃个胖子。 想当年,他去青州抗旱,还是堂堂汉王呢,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啊。如今发掘铜矿,如此巨大的暴利,各路人马更该眼红了。 先把这事理清楚,再去干大事吧。 所以石中棠,只好先去挖矿了。 上月收到他的来信,很是发了一通牢sao。 原以为曾经皇上亲自治下的地方,肯定是政通人和,上下齐心。不想现实,根本不是如此。 石中棠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饶你说破天,人家不听不信不明白。就算你是为了他好,他也还要按照自己的那一套来。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此时石中棠才明白,为何皇上不让他去动江南了。 以他现在的水平,若去了江南,只怕是羊入虎口,白给人下菜。 就象一个人,哪怕吃遍天下名菜,背下所有食谱。可真能亲自动手,做好一盘炒青菜吗? 未必。 菜炒糊了,还可以推倒重来。 治理国家,或是一州一县出了问题,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所以牢sao归牢sao,信中最后,石中棠还是与老友共勉。 虽然困难很多,但只要一点一点的去努力,总有解决的时候。 他们毕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那都是先贤的智慧,只要明白错在哪里,改正起来也更快。 所以他还是很有信心,往名臣的道路,大步前进。 展云楼没石中棠那么大的志向,但也想做出一番事业,不负此生。 但如今如何合理劝退一个小姑娘,却让他颇感为难。 忽地,衙役过来禀告。 “展大人,您让我们领的书送来了!” 展云楼忽地有了主意,忙道,“先送一本过来。菊妹啊,我有件正经事,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小菊妹瞪大眼,一下认真起来,“大人你说!” 展云楼打开新印的卫生防疫小画册,慎重交到她的手里。 在美娘,如今得尊称皇后娘娘了,帮着长春道长推广这份小画册之后,收效极好。 因使用频率太高,第一批小画册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各地官府纷纷提出加印申请。 可,可在青州得了个大铜矿的燕武帝,还是没钱! 采矿也是要人力物力呐。去年南方一场大水,又冲毁不少良田。 皇上,他是真穷。 还好皇后娘娘有面子。 请了常平郡主,以慈善捐助的方式,揽下这件差事。 所以二版印刷的小画册,也是京城,乃至大燕第一个女工作坊的成品。 林皇后当年那封信,深深影响到了谢常平。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直接拿钱财帮助有困难的女性,只能救济一时。真想要长远解决问题,得让她们自立。 所以谢常平,拿为燕武帝选后赚的第一桶金,办了小作坊。 招收京城那些穷困女子,给她们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 虽然也有少数女子,会存着等靠要,天上掉馅饼,被人照顾的心理。但大多数的女子,在能有工作机会时,她们爆发出的勤奋与努力,还是深深震撼了谢常平。 相较于男子,更多的女子,因承担着母亲妻子女儿的职责,比男子更愿意为家庭付出。 所以谢常平起初试水的小小作坊,很快就如雨后春笋般,发展状大起来。 从帮人缝洗衣裳,打扫煮饭这样的家务小事,渐渐扩展到各行各业。 好比这次的印刷,因考虑到成本,她们用的还是第一版的雕版。 但木制雕版印多了,都会出现磨损和脏污,一般再印,成色就会差上许多。 但作坊里的女工们,却硬是用她们的细心与耐心,很好的解决了这一问题。 所有的雕版,都被她们仔细清理打磨干净,印刷中稍有油墨沉积,马上再次清理。 就靠着这样不厌其烦的认真与负责,她们印出了与原版几乎一模一样的新书。 字迹清晰,图案准确,就连配色,都显得更加柔和清丽。 展云楼此时拿起这本新画册,交到小菊妹的手上。 “你去找夫人,让她安排个人,教你认得这上面的图画和顺口溜,回头你再教给邻居孩子们,行么?” 这,这是要教她读书吗? 小菊妹在衣上擦了擦手,才虔诚的双手捧过,生平接触到的第一本书。 打开一看,就喜欢上了。 书印得漂亮极了,上面的小图也特别浅显有趣。 都不需要人教,她都能猜出上头的意思。 “这是在烧水。嗯,旁边这人直接喝河里的水,肚子痛,就生病了。” 聪明! 展云楼毫不吝啬的夸奖了小姑娘,正想教几句顺口溜,忽地有百姓敲着锣,急急奔走呼号。 “海盗来了!海盗来了!” “海上来了一艘好大的船,定是来抢东西的!” 小城瞬间大乱。 小菊妹一手抓着书,一手拉着展云楼就要跑。 “大人,我带你去躲起来,再叫上你家夫人!” 展云楼却是松手让她快走,高声急呼。 “大家不要慌,不要乱!把各家的老人孩子都照顾好,本官这就带人迎敌!” 不得不说,关键时刻,有个能主事,敢担当的县官,情况就好多了。 小县虽然慌乱,但大家还是安定了几分。 尤其一个面上刺字,被流放来的囚犯头子,名叫五哥的,主动站出来道。 “真要是海盗杀来,都是个死。不如出去拼一拼,挣条活路。有愿意的,就跟我来!” 五哥一带头,那些胆大的青壮,便拿着扁担锄头,跟在士兵衙役后头,壮着胆子来帮忙了。 滨海的小县城,就一个三丈高,两丈来宽的小城门,防是防不住什么的,但展云楼还是让乡勇留下,关门落锁,自带着衙役迎出去了。 在城门这儿,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海面上果然驶来一条大船。完全不似普通渔船,可瞧着似乎也不太象海盗船吧? 毕竟,以常理推断,海盗要打劫,不是应该挑在夜黑风高,或是浓雾天气么? 这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的,这海盗究竟是胆子太大,还是有恃无恐? 还有,这船怎么略感眼熟? 展云楼正皱眉琢磨,衙役们已经架好远程火弩,问他要不要先发制人了。 这是水战的新式武器,据说是福禄岛那位名声赫赫,人称鬼见愁的海上一霸,刘三金刘教头研制出来的。 箭头上注了油,只要点上火,攻击对方的甲板船帆,很容易燃烧起来。 听说展云楼这位榜眼要主动前来守南海,薛守备虽素未谋面,却很欣赏的送了他两架。 要不以衙役们那点战斗力,哪敢跟着展云楼出来迎敌? “等等!” 眼看衙役们都点上火把了,展云楼是越看越不对劲,“你们谁眼神好,看看船头旁边,那是个什么字?” 海水斑驳,风雨侵袭,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感觉怎么这么眼熟呢? 低矮的城墙上,一个青壮道,“我,我眼神好。我看得见,可我不识字啊!” 笨! 留在城墙上的五哥道,“你就写在地上,我能认。” 那人赶紧写了,五哥顿时惊了。 “大人,那,那是一个湖字啊!从前汉王在湖州造船,才会写这个字!” 展云楼恍然! 怪不得眼熟,送他和家小来此赴任的,可不正是湖船么? “都先别动手!来几个嗓门大的,赶紧问话。” “嗳!” 对面船上的人,却是先嘶吼了起来,“你——们——这——是——哪——里?” “大——燕——越——州!” “回——家——啦!我——们——回——家——啦!帮——帮——忙!” 船上的人,兴奋若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就把一面降下的船帆,重给拉了起来。 那船帆上,写着大大两个字—— 原林! 若只是一个原字,或一个林字,还无所谓。可现在整个大燕,谁不知道原林产品的鼎鼎大名? 城墙上的五哥震惊了,“难道,难道这是皇后娘娘的船?” 他一纵身,便从低矮的城墙上,跳了下来。驾着小船,赶过去了。 展云飞倒是细心,命人拿了些清水干粮,紧随其后也来了。 那船上人不多,却是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 衣衫破旧,头发蓬乱,又黑又瘦,就跟野人似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先跳过来抢了清水,分给大家,痛快喝过,方哑声开口。 “我,吾等乃大燕子民……” 展云楼道,“别急,慢慢说。” 那中年人忽地就哭了,激动得泪流满面。跪在甲板上仰望苍天,又不停的捶着胸口嘶吼,哽咽难言。 展云楼急坏了,“你们到底是哪儿人啊?怎么会有湖船?这帆上写的原林,又是何意?” “林!林、美、娘。” 船舱里,一个高大黑瘦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略显结巴,但一字一字,清楚的告诉展云楼。 “汉王、少夫人、派我们出海、五年、回来了!” 当年美娘想着,反正人都派出去了,钱也花了,不如顺便替原林做个宣扬吧,所以命人在船帆上写了原林二字。 谁想说好的一年之期,竟是走了五年多。 天! 天哪! 展云楼激动得难以自抑,整整出海五年,他们居然活着回来了?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而且展云楼瞬间就意识到,他们出海五年,学到的经验,吃过的教训,走过的海途,就是一笔最宝贵的财富! 这些人得赶紧保护起来,快带他们回岸上去! 可船上的人,虽然有终于回归故土的激动,但一听要他们下船,顿时警惕起来。 尤其那花白头发的中年男子,更是擤掉鼻涕,就蹿了过来,“我们要见到林少夫人,或是汉王殿下,才会下船。之前遇到风暴,我们的罗盘掉海里了,才会迷失方向。既然回到大燕,我们买点清水干粮就走。” 展云楼和善一笑,“汉王殿下,已于三年前,登基为帝了。林少夫人,如今是皇后娘娘。你们要见他们,只怕得上京城才行。” 什么? 汉王登基了?美娘居然当了皇后? 在终于意识到展云楼不可能,也不敢欺骗他们之后,葛秀才抱着小结巴雷长庚,开怀大笑! “这回不必担心,有人抢我们的船了!” “皇后娘娘的宝贝,谁敢抢?谁敢!” 不敢不敢。 展云楼赔着笑,心里是不大信的。 就这么一艘破破烂烂的船,能有什么宝贝啊? 可等他进去略瞧了一眼之后,再不敢瞧第二眼了。 “赶紧赶紧的,你们休息好了,就赶紧上京!” 东西太贵重,丢人他赔不起。 等送走了葛秀才和雷长庚,展云楼回头找到五哥。 “本官看你颇有胆识,又能识字,愿不愿意组织乡勇,做个团练。协助官府,护卫一方平安?” 五哥愕然,“我犯过大错,大人没看过我的卷宗么?我挖过人家祖坟的。” 展云楼道,“看过了,也知你原是林皇后手下。可你自来此地服刑,风评甚好。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不犯错,你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那么往后余生,愿不愿意为了自己,也算是为了皇后娘娘,守好这个小县城,做点好事?” 五哥,当年的小五,潸然泪下,用力点头。 会的,他会为皇后娘娘,守好这个小县,报答她当年的情谊! 京城。宫中。 与南海的晴天日丽不同,北地正是一派冰天雪地。 但再大的冰雪,也不能让已为帝三年,素来沉着稳重的燕武帝,冷静半分。 连貂裘都不肯穿,只顾焦躁在大殿外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怎么还不生?怎么还没生下来!” 在为燕成帝足足守满了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后,林皇后才怀上了第三胎。 这是大喜。 因为如今宫中就一位皇后,半个嫔妃都无。 皇后娘娘不生,就没太子! 朝臣们又不敢说。 因为谁要敢提,那位自称“没读过书,没啥文化”的徐太后,就要亲切的派人上门,给他们相看小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