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逃者
阴云浮掠,泻下一缕清冷月光,露出了青衫人明暗参半的脸,淡眉轻扫,细目长颊,却不正是汲勉? 只是在如此轻描淡写的连取伏魔道两大高手的性命后,他并没有什么自得欢喜的神色,相反脸上一片忧郁愁苦的神色,好像总有什么难题无法索解,牵怀于心。 “澜沧我王,儿郎们接下来何为?”段覆拒翼走到汲勉面前,将手中的童四海首级向地上一丢,看他说话还是一派大喇喇嚣狠横蛮的模样,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他最为礼敬尊崇的语气了。 “嗯,你们不必管这里了,跟上前军。”汲勉冲着越行越远的重重方阵处一指,这里的厮杀根本没有影响大军的行进,只不过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在数里开外了。 “得令!”段覆拒翼一声唿哨,几骑奔马从绿光暗影中飞驰而出,堪堪经过几个祁山盗身边时,自段覆拒翼以下,俱各纵起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马背之上,动作矫健,更显得剽悍之极。 “与殷公本部人马在道前会合,石城关据说还有水师接应,总之尽速穿过江路,直下建康。”汲勉特地还叮嘱了段覆拒翼一句:“记住,少行杀孽,无犯秋毫。我们是勤王义军,不是强盗流寇,若失民心,虽据其地也难见功!” “放心吧!澜沧王的大事,段覆拒翼谨记在心,这番便是阵前交斗,战场厮杀!”段覆拒翼在马上挥了挥金刀,哟嗬嗬一记长喊,喊音犹然未绝,几骑早已去得远了。 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汲勉长长吸了一口气,两年多的隐忍换来的是一片大好的情势,朝堂纷争已经演化为刀兵相见之局,这让自己在血泉鬼境中cao练的澜沧军变得师出有名。以讨逆勤王的旗号将兵锋所向直指疏而无备的南国京城。而更妙的是,恰恰在这个时分,妖灵一族开始了大规模向西北部迁徙的动作,这也令整个伏魔道绷紧了心弦。在这个敏感的时段密切注意着妖灵一族的举措,不敢稍动,自然也更无暇分心于这场发生在人间的征伐,况且那些伏魔道中人向来不会关心人间帝王将相的世袭罔替又或改朝换代。还有什么比这个时机来得更为适宜的呢? 细长的手指穿过依旧肆虐的夜风,轻轻弹动。像在引商刻羽般的拨弄丝竹,也就是这样轻柔的动作,却将邝雄死去前最后的讯息被渐渐消弭一清。 真是奇怪,这位铁衣门门主是要向谁传讯呢?汲勉思忖:伏魔道?他们正被妖魔鬼怪的动向弄得焦头烂额,不会管到我这里的事;大司马?那是人间军旅,却哪里能知道道术灵法的玄虚奥妙?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吗?”陷地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厉影魔驹身旁,精瘦的身形完全被白色骏马的身躯挡住。 “你们知道妖灵一族和人间达成的协议,我可不想你们的妖气惊动了你们那些过去的同侪族类,想要有所动作,至少也得等妖灵一族完成了迁徙。再也无法出手干涉之后再说。而且现在,我们的澜沧之军也完全应付得了。” “看起来澜沧王陛下的策略很管用,这些伏魔之士如果是妖灵来对付的话,似我这般修为的也起码需要十几个妖灵才能一战,却没想到那些化魔之身的祁山盗寇胜的这么干净利落。”慕萤从另一边现出身形,目光扫视满地的尸骸,由衷的赞道。 汲勉淡淡一笑,又陷入了若有所思的忧郁之中。陷地却一扭身,转眼间来到慕萤身边,接口道:“可笑伏魔道还有什么术力之争。非要分个高下,却没有想过术可制力,力亦可破术,二者原无高下之判。只有施为者强弱之别。这些伏魔道不是败在术法不深,却是败在自身勇力不足上。”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人间武者很难是妖灵的敌手;妖灵呢?却又往往被伏魔之士收伏驱除;可伏魔之士又大多不是只恃勇力的人间武者的对手,如此环环相克,而当人间武者拥有了妖魔的力量,又让那些执着术力之分的伏魔之士如何抵挡?”汲勉只是在阐述,也不见任何自矜自夸的神色。目送着甲兵方阵终于消失在山野分际的尽头,拨转马头:“回去罢,我们只需静候捷报频传,等把那个建康城的小皇帝控于指掌,我们再动身。” 在隐入绿光,行将归于消没之前,慕萤忽然抬头,望向黎潇山的北方,头顶的高冠微微颤动。 “怎么了?”陷地见慕萤的表情有异。 “差点被瞒过去了,如果不是这层玄气我早就见识过了的话。”慕萤嘴角一扬,露出了冷笑。 ※※※ 几坯草庐,依着谷坳建得颇为幽雅,轻微的灯火之光从简陋的窗牗开启处透射出来,看起来就像平平无奇的山野人家。 一个肤色黝黑的精壮青年正在谷口侧耳静听漫天怪风之音,风声离他们还比较遥远,在山麓的南端,而他们这里的夜空居然是月朗星稀,将那精壮青年的粗麻短衣和腰间别着的短短鱼叉照耀得异常清晰。 “还没有动静?”一旁一个背负斗笠的明爽少女轻声问道,精壮青年摇摇头,还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嘿嘿,凝露城邹老先生的高足怎生这么沉不住气?”体格雄壮的丁晓走过精壮青年的身后,调侃了一句,却又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然后仰脖美滋滋大喝了一口,再往那精壮青年面前一递:“乔小哥也喝一口?别弄得那么紧张兮兮的,真要有异动,山那边邝掌门会通知我们的。” “噫,不许喝!”看精壮青年要接过酒葫芦,明爽少女故作娇嗔:“我们出岛时师父怎么说的?不可嗜酒使气,不可宽纵无制,你便忘了?再说酒伤肝肠,大害己身,你要自讨苦吃?” 这一男一女便是听浪岛凝露城的乔家兄妹,两年下来,乔夫嘴唇上已经长出了一圈淡淡的茸毛,乔妮也长高了不少。面上没了昔时那天真烂漫的稚气,到多了几分矫然飒爽的英姿。 乔夫伸出一半的手不由僵住,憨憨的一笑,丁晓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喝一口又不是嗜酒。哪有这许多讲究?我跟你说,其实她就是讨厌酒味,却总是用个冠冕堂皇又让人不得不从的理由。” 乔夫讪讪的看了乔妮一眼,看来深以为然,却立刻被乔妮瞪了回去。 “哎。你这大胡子大叔,怎么不教人学好?瞧瞧你们每次喝完酒的样子,要多丑有多丑,我可不要我哥哥变成你们那样!”乔妮再不是那个害羞腼腆的小女孩。 丁晓只能收回酒葫芦:“不喝就不喝呗,小丫头这般凶,仔细将来嫁不出去。” 乔妮更不答应了,刚要说话,便见草庐门扉一开,林萧探出半个身子及时打断:“刚才童大侠来消息了,说是如果人定之后我们这里还不见异动。就转去他们那里。瞧这样子,他们也是担心今晚南山有变。” “这一年多下来,可真把人生生憋死了,要是有变最好!”丁晓又是仰脖喝了一大口,他一直是静不下来的性子,这回在黎潇山附近潜伏了一年委实是大为不易之事,早就不耐烦了。 正说话间,草庐中的灯光倏然寂灭,林萧轻噫一声,急忙转身。运起戟指成气之术,白光打在灯盏之上,却毫无反应。这盏铜灯他们与南山一众保持联络的术法,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对,刚刚才发过了信息,怎么现在却没了效验?”林萧眉头紧锁,这里的潜伏者只有他们四个,人数虽少,却也都是不在邝雄之下的伏魔高手。一察觉有异,几个人便同时遽然一警。 “打北斗信灯试试!”丁晓催促,乔夫却忽然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你听……” 狂风呼啸之中,一阵深沉的踏步之声越来越响,还不时有兵甲擦碰的金属之音传来,绵延不绝,威势雄浑。 “现身了,是大军!”丁晓本来跃跃欲试的举动为之一滞,他可不是只知恃勇轻进的蛮夫,神情越发凝重起来:“怎么会那么多?血泉竟会暗藏着这样的力量?不是都被裂渊国剿灭了么?” 林萧辨听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不是血泉余孽,这些人是血rou之躯,只不知是被施予了什么诡异功法,气息似乎有点古怪,慢着……” 最后两个字讲的短促而突兀,显然是从传来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异样,另几人顺着林萧举手示意的方向听去,果然,一阵悉悉索索穿行在草木间的轻微声响由远至近。 “是人,不是走兽也不是妖鬼。就一个,多半和血泉脱不了干系,做好准备,拿下他!”林萧做出判断,几个人各自会意,少时间,便都藏在了树影深处。 一个颀长的身形在黑山暮谷的阴影中越奔越近,看他奔跑的速度奇快,用的却是武林中的轻功身法,大步跨越间凭仗山石借力,转眼便是丈许,只是跑动中还有一股压抑着的粗重喘息传来,丁晓听的分明,这种喘息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因为紧张。 看看身形将近,丁晓手一挥,掌心的青色光焰猛的罩住了那人周身。 出乎意料,用于擒妖缚魔百不失一的天青术法竟像是轻风一般穿过了那人,那人奔跑之势全无阻滞,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却察觉到了丁晓的暗伏在侧。 “是人不是妖!”丁晓刚一转念,根本就没看到那颀长身形的动作,银亮的剑光一闪,剑尖竟已刺到眼前,此人倒是剑法不俗,不过在力量上似乎颇有不足,还未臻登峰造极之境。 丁晓可是在山藏村和甘斐试招日久的,武艺大抵也可算得一等一的好手,虽说剑势灵巧,又是来得极为迅疾,却也并不慌张,当下肩头一沉,剑锋擦肩而过之际,他已揉身反窜而上,呼的一拳就往那人面上打去。 那人似是对丁晓有如此身手大为意外,收剑遮架已是不及,奔跑之势一顿,双足在地面一点,却是腾的向后一跃,身法灵动,倒是堪堪避开丁晓的进击。 两道银光突然****而出,精准的封在了那人的退路之上,那人身形着地未稳,慌乱之下急急侧步躲闪,这下再也抵挡不住丁晓近身相博,被丁晓荡开了还击的右手,一把拿住了腰胁软肋。 两道银光笃的钉在地面,却是两柄短短的鱼叉,不消说,自是出自乔家兄妹的手笔了。 “老实点!”丁晓比那人魁伟得太多,刚察觉那人要挣扎便手上用力,那人唔了一声,就只能呼呼喘着粗气了。 乔夫手一招,将鱼叉收回,和乔妮、林萧都围了过来,借着月光看那人,却是个形貌英俊的年轻人,不过那年轻人脸上满是惶急之色,目光闪烁。 “你是什么人?”林萧盯住了那年轻人的双眼。 看清了这几人,年轻人似乎略有放松,断断续续的道:“你们……你们不是追我的,那……那你们又是……又是什么人?” “你应该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丁晓手一紧,年轻人感觉像被一头巨熊挤压一般,差点背过气去,咳嗽了几声,才答道:“我……我叫柏尚,放心……我不是妖人,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林萧听出关窍:“那里?哪里?” “那个不见天日,被鲜血环绕的地方。” 是从血泉逃出来的人,这是个无比重要的情报,丁晓来了精神:“说,那个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里面有多少人?多少妖?多少鬼?” “你们是大司马派来的人吧?我听澜沧王说过,但我觉得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澜沧王早知道你们在这里,就等着出兵这一天要把你们一网打尽的。我们应该火速离开这里,到了安全的所在,你们要问什么,我都是知无不言。”这个叫柏尚的年轻人情绪似乎安稳了许多,说起话来语速很快,但还是显得颇为焦急。 “对方早知道我们在这里?”林萧一愕,他忽然明白过来,联络术法中断的缘由何在了。 没有回答,因为周遭的空气骤然一紧,他们都看到了从撕裂的时空中,缓步踱出的一人一骑,人是青衫,骑是白马,而那不疾不徐的清朗嗓音更是不啻平地惊雷: “柏玉郎说的不完全对,因为我本来并不知道还有你们几个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