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附体
“月子弯弯哟~~~照九州,几家欢喜来~~~几家忧;几家夫妇哟~~~共罗帐,几家飘零来~~~在他州……” 朝阳下,一支十余人的队列开始行程,甘斐手足并用,总算气喘吁吁的翻过了山梁,听着当头的年轻后生引吭高歌,歌声在山野间飘荡,激起了阵阵回响,仔细揣摩歌词间含义,仿佛便能体会出乱世之中,百姓背井离乡,离合聚散身不由己的光景,再回想昔日所见种种民间离乱之苦,却也是恻然有感。 这次出山买办置购的队伍共有十二人,除了洽儿,都是村里年轻力壮的后生,甘斐是内中最年长的,兼且身负重金,所以老族长安排,倒让甘斐做了领头人,众后生见甘斐胖大,又是引弓负刀的雄武模样,自是拥戴得很。然而仅仅是攀爬这道山梁,便已让甘斐露了怯,手脚大不利落,只不过刚翻过山梁,便是好一阵气喘心跳,便是那四足的瘦马也比他矫健了许多。再看那些后生们,行若无事,和声唱着山歌,还是这般高亢嘹亮。 甘斐抹抹汗,只能无奈的苦笑,回头望了望,发现只有洽儿还留在山梁之上,这里摸摸,那里嗅嗅,不知在做什么。 “闺女,下来哦。”甘斐对洽儿喊着,有心过去接她下来,可是要再爬将过去,腿脚却也是发酥泛软。还是堕在后面的一个后生自告奋勇的返回:“甘老哥,我来。” 那后生名叫二壮,虽不如甘斐胖大,体格却也着实算得精壮,麻衣短衫罩在上身,露出了黝黑强健的臂膊,往山梁一张:“来,小洽儿,你爹等着哩,莫贪玩,快下来。” 洽儿嘴角抽搐了几下,对二壮笑了笑,很灵活的向下一跳,二壮把她接了正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搀着她跟甘斐走在一起。 “甘老哥,你不是山里人,山路走不惯吧?”二壮也发现了甘斐心跳气喘,满脸涨红的情状,好心的问道。 甘斐接过洽儿的小手,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 “你看,走山路,就莫让小囡穿漂亮衣裳了嘛,这路上划破了多可惜?”二壮也注意到了洽儿那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 “没事,女娃子家喜欢穿就穿着呗,划破划坏了再买。”甘斐现在十足就是溺爱孩子的父亲口吻,也是那时节大司马赏赐的金子剩下不少,足够让他财大气粗起来。不过他看了看二壮一脸惋惜的神色,也知道山里人节俭,便笑道:“哎,二壮,回头到城里你看中什么漂亮衣裳跟哥说,哥给你买,让你孝敬你娘。” 小伙子憨憨的一笑:“我娘最穿不惯花衣裳了,还是算了。不过甘老哥替我留个意,有什么适合年轻姑娘的衣裳,我自家买,不要老哥花钱,就是不知道怎样的衣裳合她身,老哥是大地方来的,有见识,帮我参详参详。” 甘斐大笑:“嚯,听你意思,有相好的啦?哈哈,哪家的?” 二壮害羞的挠挠脑袋:“不是不是,还莫定那,就是想先给她送个礼,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二壮和甘斐的对话早传到了前面几个后生耳中,顿时引起一阵哄笑,有个满脸麻子的后生笑嘻嘻的回头打趣:“你伢子的心思村里谁不知道?那个最俏生的梅丫嘛。” “莫得混讲,人家还莫……”二壮显然被说中,脸上憋的通红,甘斐则想了想,梅丫是哪个他还没对上号,秀美少女怯生生喊自己大叔的形象忽然在甘斐脑中浮现,甘斐一拍脑袋:“哈哈,是老族长那个孙女!行啊你,那小丫头俊俏得紧,便是城里的姑娘也没几个及得上她的,你小子眼光倒毒啊。” 二壮的脸更红了,嗫嗫嚅嚅的道:“还……还莫有……” 哄笑声中,当头后生转了曲调,又一首山歌朗朗唱起: “弗见哉~~~~奴奴心里头酸,用心装侬一般般,闭哉眼睛哟哦~~~,哥哥亲个嘴来~~~~接连唤声~~~俏心肝……” 甘斐跟着后生们一起吼着:“俏心肝哟~~~~~”欢笑打趣声响成一片。 洽儿奇怪的看着这一幕,人,真的是很有趣的生灵,就像现在这样,嬉笑打闹着,勾肩搭背着,却分明透着那种暖洋洋的情谊,而这些,当自己与泣珠jiejie在一起的时候,当自己与鲡妃娘娘在一起的时候,当自己和撷芬庄那些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当然,不是说她和她们没有情谊,而是体现的方式是如此决然不同。 她不是洽儿,准确的说,她现在不是完全的洽儿。 她是宛月洞的小兔精,得鲛人公主云泣珠赐予完美身体,继为阒水鲡妃娘娘名义的上弟子,并含着与炼气士深仇大恨的布奴莎。 …… 时光拉回两个多月前,那个撷芬庄被攻破的夜晚,那片阴森森的榉木林旁--- 儒雅俊美的白面书生侧头听着西南方向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一向悠然安素的面容却也露出了一丝凝重,对布奴莎痴求苦告一时未果的情况下,却也没时间再去施展那水磨工夫了,所以他用的法子,是先把布奴莎缩体擒获于身,他不想错过这个美得令人心醉的女子。 然而布奴莎在多重压力之下已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意,虽然这个金发碧眼的绝美体态本就是为诱惑男子而生,但在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却总是难臻圆满:云泣珠本是要教她的,然而未及传授便身死大司马府;虞洺潇也曾有诱发的机会的,却偏偏被鲡妃横生了枝节;即便是鲡妃,却也在虞洺潇战死后方寸大乱,疏忽了对布奴莎的授业;直至前往撷芬庄一行,又在短短时日下未得精进。所以就形成了现下布奴莎奇怪的心性,在成熟魅惑的身体之下隐藏着孩童的本心,还当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她不想成为那个虻山白狐的玩物,什么情真意切,什么倾慕至深,不过是贪图自己身体的花言巧语罢了。 既然你要我的身体,那就把我的身体给你! 就像奶奶被害的那个夜晚,那个伤心欲绝的女童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俞师桓的背影,用兔族的誓言为自己取下了名字;现在她用同样决绝的心理对那个白面书生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狠狠的说:不! 小女孩的执拗和倔强,可爱也可叹…… 于是,当她行将被白狐收入怀中的时候,她于心念驰摇的关口灵机一动,心念驰摇,那代表着自己的元神尚可自由运转,而恰好,在她身为小兔精修行的时候,曾蒙奶奶传授过一种古老的术法---元灵附体。 这是作为弱小生灵的兔族都会的法术,兔子没有锋利的爪牙,没有强韧的体魄,也没有可资御敌的尖角硬皮,它们唯一逃脱捕食者的方法,就是快速的奔跑。与之相应,元灵附体也是一种逃跑的法术,然而这法术却有很大的缺陷,一是元灵得脱本壳,灵神固是无碍,本体却是大险,倘若对方将本体毁却,那便是失去rou身的后果,如果是这样,元灵只能附在寄体之上,自此用本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rou身进行事倍功半的修行;而另一点,元灵附体也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合适的寄体的,如果对方是个带着玄灵之气又或者有通灵之身的体魄,那便最是得宜,只是这样的身体往往意志力也强大,以兔族弱小的灵力,却也很难将对方作为自己的寄体加以控制,正所谓出壳易,附体难。也因为这元灵附体的术法这般不便,大抵妖灵间稍有修为者都是不屑修炼此道的。 布奴莎决定之后,仔细审视场上几人,白狐自不必想,附体上去完全是自投罗网;那甘斐现在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全无灵力之通;而另一个大胡子威武的壮士,玄灵之气虽然低微但是意志颇为刚硬,也不是好人选;只有那个瘦瘦小小,面容丑陋的小女孩,有着完美的通灵之气,而且年岁尚幼,于意志上也好控制,简直像是上天为自己安排了这样一个圆满的去处一般。这样一来,再无犹疑,就在那裹住布奴莎的黑气已然化作小小一团之际,隐隐的飘出一道朦胧气流,径自飘向了当时定若木塑的甘斐几人之中,没入了洽儿瘦瘦小小的身体里。 甘斐和徐猛得脱大难,并且在和北境莽族的胡服骑士朝过相后,正向山林外安全的所在奔跑之际,又岂能想到伏在肩头的洽儿体内正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变化的开始,是一场古怪的对话,洽儿虽是口不能语,灵神却是极为清明,一旦察觉到脑中多了另一个古怪的元灵之后,脑中的意念自然便形成语言,和那个不速之客般的元灵开始了对话。这说明,洽儿绝不像布奴莎事先预想的那么好控制,这点倒令布奴莎很为意外。 这场关于身体归属的古怪对话争论的很激烈,尤其当洽儿发现对方竟是先前有意引诱自己爹爹的那个金发碧眼卖弄风sao的小女妖之后,更是很不客气。而布奴莎则一再诉说着自己的苦衷,诉说着自己不得以的缘由,渐渐的,善良的洽儿竟被布奴莎面对强徒绝不屈服,甘愿舍弃rou身的做法打动了,话题悄悄偏转,成了两人互道生活历程的倾诉。 其实,洽儿只是个十一二岁的淳朴女童,对布奴莎初时只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抵拒而已,一旦话说开了,心境便即大为改观;而布奴莎按妖灵年岁来算,却也是个方当髫龀的小女孩,两个年岁相近的女孩子之间,总是很容易投机的说到一起。而且她们很快找到了另一个共通点---对仇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对亲人的牵绊。 洽儿想着母亲,为了报母亲的仇,死里逃生又虚弱不堪的她坚定的指引着索寻仇人的方向;布奴莎怀念奶奶,为了报奶奶的仇,心伤痛悔的她历经磨难,只想着拜师学艺,手刃仇人…… 她们成了朋友,这是同一个躯壳中的两个元灵彼此接纳的结果。一个友好协商下的契约也应运而生,一人一天,占据这个身体,做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在布奴莎找回自己的rou身本体之后,这个契约自然立即解除。 有趣的情景出现了,洽儿喜欢穿村里人那种简朴耐脏的男孩子装束,并且不挑嘴,甚至因为过去长期的贫苦生活,对rou类情有独钟;而布奴莎最是喜欢人间那些花俏的物事,所以她一直坚持要穿女孩子家最最漂亮的衣裳,偏偏她是慕枫道的出身,一向茹素,虽说在洽儿这个身体下,吃rou并不妨害什么,但是出于习惯,她还是抵制一切rou类。 甘斐哪里知晓这些曲折?只道自家闺女或者有什么怪癖,又或者是亲生母亲被害之后落下什么痫症臆病来,他不忍多想,总之以他溺爱孩子的脾性全力满足洽儿所需就是,当了个尽心尽意却也有些糊涂的爹。他如果稍微用点心仔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内中的蹊跷:穿男装爱吃rou的洽儿,嘴角抽搐的次数更为频繁,而且笑起来时总是那样的憨纯质朴;着女裙只食素的洽儿,嘴角抽搐的并不自然,眼睛总会悄悄划过一抹晶亮迷离的蓝色,而且越来越喜欢调皮的吐舌头。 就像现在,欢快的山歌曲调中,洽儿望着一路同行的人们,忽而也笑了,俏皮可爱的吐了吐舌头,她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感觉。 自从在这个身体里之后,她总觉得放松,倒不是说淡漠了杀害奶奶的仇恨,这点她无时或忘,然而再也不必像拥有那成熟艳美身体的时节,总保持着警惕和专注,要么是准备诱引男人,要么是防范男人对自己的侵扰,好累。现在这个样子,对我好的人才是真的对我好,因为我再也没有他们垂涎三尺,从而不怀好意的身体。这种放松隐隐让她似乎又有了昔日那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小兔精感觉,不得不承认……洽儿很认真的看了看攥着自己小手,正走一步喘一步的甘斐……这也是因为这个曾经又恨又怕的斩魔士男子。 “jiejie,山梁看的如何?昨夜的气息是怎么回事?”脑中那个稚嫩的女声忽然响起,这是属于真正洽儿的声音。 布奴莎的思绪被打断,她刚才滞留在山梁上的目的正在于此,却被那曲山歌分了心神,她的面上表情浅浅笑了笑,在脑中用轻柔的声音答道:“曾经有过一只妖和一个伏魔高手在那里待过,不过现在看来,也许他们只是路过,既不是冲我,也不是冲……父亲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