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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巨锷士

    这一剑来的全无征兆,偏又绝妙雄浑已极,玄色光气复在数步开外显现,露出了一脸惊诧之色的嚓玛身形,绝剑却是毫无犹疑,巨剑破气开声,又是当头劈来。

    嚓玛一推手边的慕容暄,自己则再次将身一扭,遁去了身形,巨剑剑尖却是斫了空,劲风虎虎,刮得爬跌开去的慕容暄脸上生疼。

    然而绝剑的目标显然不是慕容暄,巨剑剑势陡然一转,剑锋所指却是直击在反向几步的空处,噗……血光迸现,那空处显出了嚓玛的身形,一脸不可置信之意,肩头一片血rou模糊,已经被那巨剑击中。

    怎么可能?对方竟能精准无比的判断出了自己隐身而遁的方位,而这剑势运转间,就像是……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个人……

    直到此时,兀自懵然的地灵鬼将慕容衍才回过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先行大将会对嚓玛暴起发难,然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有心栽培的嚓玛死在绝剑手下,他腰间风声一起,一条光练彷如灵蛇一般,光练前端倏的与绝剑的巨剑一触,发出当的一响,堪堪止住了绝剑欲待转手砍下的动作,光练后端却同时兜转反绕,向绝剑身上缠去,绝剑的反应当真迅疾,巨剑立时横斫,打开了光练,光练缩回,却到了慕容衍手中,成了笔直一条,定睛看去,却是一柄银光烁然的长枪。

    “绝剑何为?”慕容衍沉声怒喝,手中炼魂枪又向绝剑一指:“灵枪炼魂,地裂曷存!破!”一股强劲的阴灵之气从枪尖迸发,绝剑将巨剑一封,阴灵之气射在宽大的剑身之上,桑桑作响,绝剑似乎抵挡的有些吃力,身形未动,却是生生的被推移了几步。

    列成阵势的鬼兵们好像还没弄清楚怎生将军和先锋自家里倒打了起来,便只愣怔着旁观,全无反应。

    一击之下,绝剑陷入守势,顾不得再去进击嚓玛,猩红色眼瞳的光芒黯了黯,仿佛陷入恍惚迷蒙之中,待阴灵之气好不容易化解,他身形仍是杵在了原地,手中的巨剑下意识的却又对着嚓玛举起。

    “绝剑!你在做什么?疯了吗?”慕容衍素来倚重这位鬼相所赠的先锋,武艺绝顶又对自己绝对的俯首帖耳,还颇有些驾驭鬼卒的手段,比之先前的先锋破肠可不知强了多少倍,只是何以刚才竟擅自向嚓玛发动了攻击,这可是蹊跷,慕容衍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绝剑似乎是在回忆什么,狰狞的鬼面上却也露出了惘然的神情,他心里在告诉自己,那个光头纹面的男子,应该是自己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可为什么是这样,他又说不清楚,头脑里一片昏沉黑暗,前番的攻击完全是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包括无师自通的破解了对方隐身遁迹的术法,这一幕,总好像是曾经经历过的。

    现在,惊魂未定的嚓玛才算第一次真正的审视这位衍殿下的帐下先行,肩头创口一阵阵钻心的疼,血水汨汨而下,可嚓玛在看到了那柄直指着自己的巨大铁剑之后,脸皮抖的一跳,心中骇然莫名。因为,他认出了这把剑。

    嚓玛的名字叫斛瑟罗孤,是鲜卑族乙旃部落的神巫,也是衢丹图耶术的传人。或许是家族血脉影响,斛瑟罗孤从小就是天赋异禀,结合着鲜卑族古老的咒语,竟以一介凡人之身修炼出了可震慑妖鬼的玄灵之能来。而他更是把衢丹图耶术的本意发扬光大,俨然成了鲜卑神巫萨满的宗师泰斗,嚓玛便是他的头衔,意即萨满之主。

    他认为,人类灵魂与天界相通,却只有将死时,才能打开去往天界的道路,而如果凡人在活着时就能从这条道路前往天界,那么就将进入大荒鹿神的神殿,从凡人之身一跃而成为神祇。所以,为了从人变成神,他开始向天下推布他的教义,既然是人死之后的通路,那么就要与死人最为紧密的接触,怎么是紧密的接触呢?那就是吃了他们,齿嚼骨rou,裹入腹中,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方式更紧密的呢?

    伐战之世,人心离乱,就是这样一个诡异邪恶的教义竟也吸引了许多信徒的加入,一时声势大作,中原之地,生啖人尸之事层出不穷,明明都是凡胎世人,却生生若妖孽魔怪一般,久而久之,这个教派有了自己的名谓---食尸教。

    当此时,食尸教延及大江南北,也不知那些信徒得了什么失心疯,哪家刚死了人的,就要小心看护好尸体,不然转眼就被食尸教教徒偷了去啃食罄尽,竟至于到后来,又生出杀人获其尸而食的诸多暴行来,可谓祸乱甚重。

    邪教肆虐,正义之士自不会袖手。三年前,彭城巨锷士张琰多方查探,终于得知了食尸教总舵所在,正在燕国境内,便联络了就近的中原武林志士前往会剿,那时候,绝煞铁枪陈嵩的五原寨是派来援兵的,桃花坞那位少坞主林若斯也是适逢与会的,甚至昆仑山绝云堡也让门人子弟来助阵了,江南的武林高手却来的不多,如池棠、骆祎这样的五士之人便不曾参加,当然,倒不是他们疏于侠义道,一则是地接燕境,江南侠士往来不便;二则却是食尸教名头虽响,教内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只行踪诡秘而已,既查确其所在,断无拾掇不下之理,所以张琰当时也没有真正的大动阵仗。

    战况尽如所料,百余名信徒组成的护教武装根本不是这些武艺高强的侠士对手,一番秋风扫落叶之势的拼斗之后,食尸教土崩瓦解了,天下间也少了这么一个荼毒为害的邪教。

    斛瑟罗孤到现在还不明白,以自己隐身遁迹,修炼大成的诡异身法,却怎么还在那个运使巨剑的侠士面前招招受制,无论自己怎么隐身脱逃,那个巨剑侠士都能从风声细微的变化中准确的判明自己离开的方向,当真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

    直到最后,他拿一个教徒变作了自己模样,鱼目混珠之下才算是侥幸脱了身,想来那巨剑侠士还以为已将自己斩于剑下了吧。

    经此一役,斛瑟罗孤心灰意冷,躲进了邺都萨满宫里闭门不出,才生出了偶得密咒,锤炼厉魂的后话。然而那一场与巨剑侠士的苦战,却一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是三年已历,思之兀自心有余悸。

    谁曾想,就在当下,那柄噩梦般的巨剑又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这个分明已是厉魂铸体的鬼怪手中。

    斛瑟罗孤冷汗涔涔直下,如果不是这把巨剑,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眼眸猩红,身量高大,面容狰狞的鬼族先行和那个气宇轩昂的巨剑侠士联系起来。

    绝剑好像思忖了很久,直到现在,他才迟疑的回答慕容衍:“我记得,我应该杀了这个人才是。”

    慕容衍眼中银光一霎,表情略显惊异:“你记得?你有自己的记忆了?你怎么可能有记忆?”

    绝剑目中的迷惘神色渐渐散去,语气仍然带着犹疑:“我记得……我和这个人见过面……我必须要杀了他……”说着,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巨大的铁剑,这次的语调却很肯定,“我想起来了,这把剑……叫巨锷剑。”

    ※※※

    肩头被轻轻拍了一拍,他下意识的转头,忽的便是好大一张狼脸贴了过来……

    喉下微痛,冰凉。耳边的喊杀声渐渐变得模糊,脑中的意念渐渐变得模糊,却只有那张眼中发着幽幽绿光的狼脸越变越清晰……

    刚才,好像才见过这张面孔,这抹幽幽绿光……

    绝剑脑中一片乱麻,忽而陷入回忆,似乎是伸手抓住了什么,可转瞬间便像浮沙流水一般从指缝中褪撒而去;忽而看向当前,望着地灵将军青灰发寒的脸孔,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再转向那个自己意念里总想杀之而后快的光头男人,对方脸上奇形怪状的纹勒刺青却又使自己的思绪变得同样诡异而莫可名状。

    依稀还记得,那蓬跳动的火焰,那个褐衫短襟的身影,却又好像是在哪里曾经见过的,不是今天,而是过去,渺淡久远仿佛已然千年万载般的过去。

    过去究竟是怎么样的,绝剑认为自己应该知道,可是细想之下,却又什么都不知道,只有黑暗,如同永寂无垠的不尽黑暗……

    ……幽绿的狼脸之眸、晃闪的刺青花纹,还有那蓬跳动的灼人火焰,终于缠夹在了一起,化作一道石破天惊般的亮光,一道撕开混沌黑暗的亮光……

    绝剑看着手中那柄巨大的铁剑,剑身通体黝黑,然而他记得,只要挥舞的够快,玄黑剑身就可以汇成一道炫目的银光,而在剑柄与剑身相接之处,却雕着一个张开大口的神兽狻猊,这也有个名目,唤作---狻猊剑锷。于是,他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把剑……叫巨锷剑。”

    ……

    彭城张氏长公子张琰,天授神力,一柄巨锷剑霸绝天下,名列天下双绝五士之一,是为巨锷士。乃奉金龙令符之召,于丙辰年七月潜入长安,谋刺氐秦暴君苻生,却中妖魔诡计,被虻山嗷月士吸尽全身鲜血,枯颓而亡。

    举凡世人武艺精强者,魂魄雄厉,亦是大异常人。彼时得血泉鬼族传授鬼术方得小成的千里生却对这些人间武者的魂灵大感兴趣,而作为所有行刺侠客中最强大的张琰之魂无疑更令千里生赞叹不已。

    正是刚与血泉鬼族结盟的时节,作为回报,千里生将飨食之会的罹难怨魂赠送给了血泉鬼相,也是相示盟好的意思,张琰之魂正在其中,并连那柄挥动之际鬼神皆惊的巨锷剑也一并送了过去,却是终得鬼相炼魂大成,既是为了拉拢地灵鬼将,也是为了奖赏地灵鬼将紫菡院行事妥当又全身而退之功,将所炼张琰之厉魂鬼身交给了地灵鬼将。

    当然,炼魂时只保留了张琰身为当世绝顶高手的剑道修为本能,再辅以血泉鬼族的阴灵功法,竟是锤炼出一个极为勇悍的鬼物来,若非其生前不为军旅之事,恐怕残灵九将便要成为残灵十将了。而仅凭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巨剑之术,也已令慕容衍大感欢喜,试招之后更是赐名绝剑,便做了他麾下首屈一指的先锋大将,将千数劲卒交由他统辖,可谓恩遇极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慕容衍又哪里想到,这绝剑之名却和那巨锷剑这般相似贴切?

    鬼术所炼之魂只是隐去了此魂生时记忆,又或者用灌注的假记忆掩盖了故有之忆,倒不是真正尽数抹杀,不然也不会有慕容衍和阴悦婵两个异类了。巨锷剑张琰却是被今日一连串的情事渐渐唤起了记忆,也是机缘巧合。先是和池棠的短短交手,池棠火鸦神力焕发,正对阴灵鬼术有天生的抑制之效,巨剑剑刃上的火焰渐渐消泯,张琰被深锁于黑暗的记忆却渐渐有萌发之像,况且池棠是张琰熟稔的故友,身法趋动间,便令张琰迷茫起来。

    若无后事,或者张琰也只是稍一萌动之后依复记得自己绝剑的身份,偏偏那嚓玛斛瑟罗孤在虻山妖魔现身后,运力防备,这一来又令张琰似曾相识起来。

    巨锷剑大破食尸教,是武林中传颂已久的英雄壮举,张琰生前又何尝不是念兹在兹?他年纪轻,没赶上端木凌宏解救百姓之役,也错过了与胡狄北虏征战杀伐的烽火岁月,却正是这剿灭食尸教之举得享一代大侠之名,那一日与食尸教主恶战的场景自然是记忆颇深,那斛瑟罗孤正是运起这一身阴灵怪力与张琰周旋,如今这熟悉的气息又现于眼前,便好像在张琰记忆深锁的死水之中又扯开一个缺口。

    再然后,虻山嗷月士现身,这是杀害张琰的死敌,这一幕却又令张琰神思徜徉,苦苦思索,及至最后嚓玛再运玄术遁身而去的时分,尽管记忆并没有恢复,然而在下意识间,张琰出手了,好像又回到了昔年巨锷士勇闯食尸教的时分,不顾一切的要将食尸教主斩于剑下。

    前事历历,匪夷所思却又各有其源,慕容衍却哪里知道这许多曲折?他只知道这位手下的先锋绝剑莫名其妙的似乎又有了过去的记忆,并且已经敢于违抗自己的命令了。

    当慕容衍颇为费解的注视着表情还在迷惘中的绝剑时,心下忽然一动,转头看去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已然出现了褐衫短襟的身影,登时一凛:“不好,这般耽延时辰,离火神鸦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