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论功
江水泛涌,舟楫连延,当带着各色光气的身影从分开的沟壑水墙下飞驭而出的时候,船头便响起了更为气势恢廓的欢呼,似乎一直在舰船上等待的众人们早就知道了破境败敌的喜讯捷报。 气力稍有回复的苑天南和铁衣门掌门邝雄在主船的船头当先站立,迎着俞师桓、胡二公子和天风子一行缓缓从半空降落身形,甫一踏及舢板,胡二公子便做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清亮舒朗的嗓音再次在江山飘荡开来:“诚如诸位所见,副盟主领军,众高士戮力向前,妖魔溃散败逃,阒水离宫已夺,七星盟首战大胜!” 音节顿挫的语声立刻引起了持续的欢呼掌声,就像在离宫前的情形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声势更为雄壮,除了为数更多的伏魔之士外,欢呼的行列中还加入了数以千计的百舸帮好汉,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豪杰,喊将起来自然更是响彻天际。提着金刀,体格魁伟的骆祎喊的尤其大声,虽然最终囿于飞行之术未能亲身参与直取离宫的战斗,然而他的喜悦之情却是发乎至诚,今日在江上,是百舸帮首先发起了对妖魔军阵的进攻,其景惨烈悲壮,却也赢得了众多七星盟伏魔高手的尊重,惟其如此,这一次的胜利更是意义非凡,也愈加坚定了一众百舸帮好汉无惧无畏,勇往直前的除魔意志:纵是妖魔鬼怪,但有刚魂勇魄,又何复惧哉? 董瑶远远张望,她现在可没心思听胡二公子和俞师桓接下来的絮絮不休的评功论赏,一个又一个潜入阒水离宫的伏魔道之士正纷纷现形,在各条船只上落下,却怎么还不见池师兄?姬尧乖巧的站在她身边,像是知道董瑶的心思,笑嘻嘻的说道:“池师兄不会有事的,哪个妖怪能伤得了他?” 董瑶的语气带着些埋怨:“我倒不怕池师兄被妖怪伤了,他那么大本事,妖怪碰到他逃还来不及呢。我就是觉得他又不会飞,那些人还让他去打头阵,太没道理了嘛,倘是进了那什么幻界却没法子出来,可不是**烦?” 姬尧的两个酒窝因为笑意而陷得更深了:“池师兄虽然不会飞,但肯定有人提携了他来,自然是最慢的,对呢,灵风jiejie和嘤鸣jiejie不也一起去了?她们可不会放着池师兄不管,师姐莫急,只管放心。” 话是这么说,董瑶还是秀眉微蹙,两眼一霎不霎的盯着沟壑水墙的飞开之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无食哼着音律猥琐的小调,贼兮兮的从董瑶身边晃悠而过,趴在船头,尾巴摇的极为欢实,仔细聆听之下,零零星星迸出的歌词赫然便是昔日用来臊薛漾的《佳人扑蝶曲》,其间下流浪贱之意,自是不言而喻,不过董瑶心悬池棠,哪里会注意这坏狗子的含沙射影? 终于,一团青绿色气雾裹着的身影飞出水面,这显然是最后一个,在这团青绿气雾现出的时分,湖心江面上的覆水庄弟子便大声吆喊,在苑芳菲的指引下,各自收起法术,轰隆隆水流翻滚之音不绝于耳,溅起了漫天水珠,就在这阵轰然巨响声中,分开的水墙再行拢起,翻绕盘旋的水龙与水流化作了一体,须臾间便恢复成了先前死水湾的粼粼波光。 董瑶首先便看见了青绿气雾中池棠那精壮高大的身形,心头顿时一喜,却又立刻发现池棠身边的,正是那灵风,见她手携池棠,远远望将过去,倒似是极为亲密的相依相偎一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旋即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胡思乱想,未免可笑,赶紧抛开稍有不豫的念头,绽放欢颜,用最甜美的笑容等候着池棠靠近。 “可多谢灵风jiejie啦,知道池师兄不擅飞行,还费心带了他来。”青绿气雾刚在船头落下,池棠还没来得及从气雾中立定走出,董瑶便带着一阵香风迎了上来,只是身体是奔向池棠,口中的话语却是对着灵风说的。 青绿气雾散去,露出了灵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立刻松开了提着池棠衣襟的手,同时淡淡的说道:“无需客气,前番在江上迎战众妖时,我不也一样助了他来?不过顺手之劳而已。”说这话的时候,连灵风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对董瑶说这番像是解释但也更像是掩饰的话语来? 池棠心中微颤,董瑶温软的身体已然投入怀内,这般娇俏可惜的小师妹对自己如此亲昵,心里又怎会不欢喜?然而察觉身后的灵风渐渐走开,池棠在欢喜之中却也带着一丝惆怅。由不得他再多想,便轻轻拥了拥董瑶纤腰,看着董瑶的如花娇靥,脸上现出了笑容。 “大亏灵风jiejie呢,不然怕你在那里没办法回来了。”董瑶半是撒娇,半是担心的说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纵然我不会飞,却又哪有进得出不得的道理?”小师妹这么关心自己,池棠终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一时收敛了心猿意马,宽和的笑道,同时摸了摸跟上来的姬尧的小脑袋。 “池师兄,我今天又杀了一个妖魔啦。”姬尧举了举手中的青湛湛的短剑,脸上笑的极为可爱。 “哈哈,看见了,小师弟可是大有令尊气象呢。” 斜倚在池棠身上的董瑶见状便嘟起小嘴:“还说呢,偏我就没用,枉跟灵泽老爷爷学了这许久,却是半个妖怪都没杀过。” “师妹何出此言?别忘了,师兄我艺成之后是什么时候才杀了第一个妖魔的?”池棠当然要宽慰董瑶,“实不相瞒,在锦屏苑那一场大战中,我才真正杀了第一个妖魔,你算算,自年后我去长安到那时,这可过了多久?” “呀,不会吧!”董瑶的小嘴张成了一个可爱的圆形,她还记得那天的情形,不就是自己一击未中,险落妖魔之手,却是池棠当上前来,手起剑落斩杀的那个妖怪吗?难道这是池师兄杀的第一个妖怪?董瑶意似不信:“哼,你在共盟大会上展示的那许多战果,惊的旁人咋舌不下的,怎么会那天才杀的第一个?你少安慰我啦,当我不知?嘿嘿,长安的那个妖怪皇帝不就是你杀的?” 池棠哈哈一笑:“还真不是,自有他人诛除,只不过你薛师兄手快,把那鬼皇帝的阴灵抢先收进了封魔瓶而已。”这还真不是虚言,那时长安宫中大战鬼君苻生,虽是池棠火鸦神力焕发,破了苻生不死之身,然而真正砍下苻生头颅的,却是护商师罗老七,这可混同不得。 董瑶不知内里曲折,闻言不禁一怔:“那依你意思,难道是我们乾家冒功不成?” “也不尽然,只是诛杀这个鬼皇帝,我们乾家也出了大力。”一时间也解释不了这许多,董瑶还想追问,无食适时的凑了进来,倒省得池棠详加细述了。 “张老五,又有啥战果啦?娘妈皮的你们不是胜了吗?可我看那被我下了裤子的小白脸脸色不是很好,还动不动老瞥眼看你,是不是你又抢了他风头?”无食贼眉鼠眼的哈着嘴道。 池棠一愣,眼神不自禁的看向立在船中的俞师桓,恰与俞师桓冷冷射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俞师桓俊脸一板,立刻将目光移开,池棠只觉得俞师桓的目光中隐隐约约便有些不满猜忌的意思,心中也暗生不豫,说来也怪,自从在落霞山第一次和俞师桓相见,两人就一直极不相得,他固然对自己总是充满敌意,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对他这副盟主颇多非议?若说是出于误会,却也并不尽然,事实上,自从孤山先生壮烈战死后,他与鹤羽门师字门的误会就当已消弭一清了,或许是性情上的自然龃龉吧。池棠只能这么想了。 不过池棠也并不想把自己对副盟主的不满表现出来,尤其给师弟妹们看在眼里,只怕对七星盟同心戮力之局便大有阻碍,因此只是淡淡笑了笑:“我哪知道副盟主此意何来?总之这一番攻入离宫,却是一个妖魔也不曾除去,现在这大胜之势却是那些妖魔主动退避而得的,事实上,我们只是夺取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殿而已。” “啊?也就是说,用了这么大阵仗,费了这许多劲道,最后还是那些娘妈皮的妖魔自己放弃,才拿下的?”不独无食,便是董瑶和姬尧两个也都是一怔,按先前江上阒水之军的阵势来看,他们原都猜想在离宫境内必然更是一场大战,谁知道竟是这么回事,心里隐隐觉得,此际胡二公子正大肆渲染的旗开得胜未免太过名不副实。 池棠苦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事大抵如此。能够这般收场,已经算是圆满之局。” 无食耳朵一竖:“娘妈皮的啥意思?那个什么米不粗,藓有壳的?” 池棠不禁莞尔,重复了一遍:“不是什么米不粗,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诗经里流传下来的言语,意思是任何事情开始时,没人不是想做到最好的,只是最终却往往与初衷大相径庭。总之,便是善始不善终的意思。” 无食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的狗眼睛滴溜溜一转:“明白咧,就好比我本来想放个屁,结果挣出了一坨屎来,事与愿违,还他娘弄得更臭了,是不是这意思?” 池棠几乎捧腹,忍不住大笑:“也是一说。”董瑶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轻打了无食脑袋一下,啐道:“这秽糟狗儿,好好的词句偏是给他解成黄白之物,这就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无食最喜欢大伙儿因为他的贱语而乐不可支的模样,此际见效果达到,顿时满面生光,挺胸叠肚起来,自己也觉得得意非凡。 (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之语出自《诗经.大雅.荡》,原意是做人、做官、做事的,没有人不肯善始,但却很少有人善终的。延至后世,便以其劝诫善始善终之意为哲理警示。至于无食老兄的释意,那是他一来插科打诨,二来不学无术,三来最喜欢联想到污秽的物事,故生出此等歪解,诸君不可尽信也。) 此刻在水面行术已毕的覆水庄弟子在大弟子陈典和苑芳菲的带领下,已然返回船上,只是这些覆水庄弟子心伤同门之死,大多面色沉重,自不能像旁人般笑逐颜开,便是苑芳菲自己,在返回船上之后,也只悄悄觑了俞师桓一眼,便默默无言的站在了父亲身后。 船中论功行赏之议也告一段落,此一战,覆水庄首功为重,凝露城首功为次,已有定论,三路并举迎战出水妖魔,百舸帮勇毅争先力搏妖军,自然各得功赏;其后覆水庄分水开浪,为前往阒水离宫打开了通路,仍是居功至伟,而俞师桓、天风子、天清子、德馨道人和池棠合力并施,击破虚界幻空,从而得以身入离宫妖界,却也是代表各自门派皆得了功勋,至于俞师桓身为副盟主的主将之功,胡二公子居后调配的举措,亦在论功之列。 胡二公子得了俞师桓授意,面向众人,一一道来,趁着这当口,天风子才轻轻对俞师桓耳语道:“师桓,阒水妖王与天灵鬼将同时现身妖境,看这情形,当是阒水与血泉同流合污了,此事当速禀盟主许大先生得知,阒水血泉联手,则对江南地界为患甚巨,不可不防。” 俞师桓心中暗凛,回想那天灵鬼将嚣绝博荡的阴灵之气,这可是妖魔道新现的狠厉对手,看来对血泉鬼族的评判要重新定义了。 …… 说笑了一会儿,池棠回想起与郎桀那一番私密陈语,却仍是心事难解,本待趁这机会再去问问灵风关于裂渊鬼国的情事,却见灵风好像另有所感,目光向天张望,却似是在找寻着什么。 “怎么了?”不等池棠发问,烨睛已经开口道。 灵风视线还在半空游弋,语气略带犹疑:“她先我们一步而出,如何还不见她?” 池棠顿时省觉:“是那位嘤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