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快朵颐
“强盗?这兵荒马乱的,什么时候会没强盗?”甘斐一提到强盗就好像打开了那店伙的话匣子,他唉声叹气,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周遭山山相连,林深路险,一向有些剪径的强人或出没的马匪,先前洽布堪驻了一哨鲜卑兵,你说胡人凶恶吧,可跟我们老百姓平常还算相安无事,还经常去阿善家吃羊rou呢,也就是这些鲜卑兵在,什么强盗马匪的也不敢到这里,倒保得此处好几年安宁。现在可好,不是大晋国的桓大司马打过来了吗?那是坑苦了我们,鲜卑人战事吃紧,便是这一哨鲜卑兵也被征调了去洛阳戍守,弄得我们这城镇空落落的没什么防备,若是强盗来犯,还不知怎么得了呢。前几日镇里几家商户还联名商议了来,要镇里住户各家都出些壮丁,再联络镇里的几个护商师,弄个什么义兵出来,左右也能护护城镇不是?” 甘斐问强盗,本就是对那惨遭屠戮的村落存了心,那些暴徒手段残忍,作恶过甚,他是又起了除暴安良的念头,一时倒忘记了自己早不是昔日那武艺高强的斩魔士,不过一番话下来,倒觉得这个店伙对大司马的北伐颇多怨气,看他也是汉人装扮,却怎么会说出这些话语,一时不及追问盗匪详细,而是奇道:“怎么?大司马领军打回来,你们还不乐意?” “谁做我们的主子,关我们鸟事!客你想,只要不祸害咱们,让大伙儿能吃饱,我看那,晋人也好,胡人也罢,谁坐天下还不是一样?再看这兵灾连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在大晋国又大举北伐,他桓大司马倒是得了千年万世的功名,我们老百姓呢?更加心惶惶的不知哪天就遭了刀子,若是这般那,还不如他大司马不来呢。”店伙说溜了嘴,一点也没掩饰心中的不满,看来积怨已久,难得宣泄一下,倒让甘斐很意外,虽然甘斐自己也一向对什么王公大臣是嗤之以鼻的态度,可他一直认为惨遭胡祸荼毒的华夏子民无不是翘首以盼王师复归,共迎晋室天子,尤其是在大司马府住了好些时日,心中终归还是对大司马很有好感的,却不想是这般情形。 “六子,又管不住你舌头,混说个甚!还不招呼客人去!”一直在店里眯着眼打盹的掌柜忽然开口骂道,不过他的语气表明,他是在担心那店伙口无遮拦,胡言乱语,现在是时局紧张的关头,谁知道这里的客人没有晋国大军的探马执事之类的,真听见这些对大司马不敬的言辞,回头给店里招来祸事。 店伙却还有些意犹未尽,讪讪转开时又压低了声音对甘斐道:“就说强盗这话儿,现在可更不敢说了,客不知道吧,大司马拿下洛阳,说是广招中原英杰,结果把好些个土匪马贼的都给封了官,那些强盗本就是祸害老百姓惯了的,现在可好,直接奉了官家的令了,谁敢再去招惹?这些日子,镇里护商师都走了好几个,这活计那,是越来越不敢接喽。” 店伙吐吐舌头,做了个一筹莫展的表情。 竟然还有此事?甘斐知道大司马打下了洛阳,震动朝野,可不知道大司马还把强盗土匪都封了官,似这般不辨良莠,胡乱封赏,早晚尽失了民心,这可怎么行?甘斐心里打定主意,等寻到大司马军营后,要跟大司马说说这事。 甘斐沉思半晌,忽一抬眼,便见那瘦瘦小小的孩子正直直的盯着自己,看来羊奶麦饼已经救了他一命,精神倒是健旺了些,便想起今晚还得找个落脚处,话说软榻热水也是这几日自己盼之不得的奢侈之物,今天倒要好好歇歇劲儿。 “店家,还得问你,镇里哪里有客栈歇脚?”甘斐咽下羊rou,大声喊道,很久没吃rou了,这一口咽下竟还隐隐有点脑中发晕。 ※※※ 甘斐带着孩子最终在城镇的西南角找了一处小客栈,大多数的客栈都被往来的客商住满了,看来这个洽布堪镇还真是人气兴旺,即便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客栈也只剩下一间窗棂残破,四处透风的小房间,好在时近夏日,晚上倒也不怕寒冷,而当甘斐打了盆热水,惬意的坐在破草席铺着的床榻上泡着脚的时候,他更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天堂。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把那孩子梳洗一番,那孩子倒不抗拒,任由甘斐替他周周致致的洗面擦身,而他只是目中含泪的怔怔出神。 这番梳洗之下,甘斐才发现,这是一个女孩,长久的饥饿使她瘦弱的身上肋骨根根现出,而她还是个哑巴,在思及母亲的时候,便只能张开嘴,无声的哭泣。 她不像她的母亲,尽管年岁还幼,却没有一点美女胚子的模样,塌鼻小眼,焦黑的肤色更是与她的母亲大相径庭,而且还有些癫痫病症的征兆,嘴角微微斜向一边,时不时抽搐几下。 甘斐细心的将她洗抹干净,将她蓬乱的头发挽成鬟髻,只觉得她发丝枯槁,稍一用力,便能带下好几根头发来,不由暗暗叹息,小女娃娃,在这朝不保夕,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也许这般的模样反而是一种幸福,至少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受尽痛苦和屈辱后才凄惨死去。 小女孩看着水盆中挽成双角髻的倒影,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的转身伏在甘斐怀里,泪水很快浸湿了甘斐衣襟,瘦弱的肩膀长久的颤动,甘斐无言的轻拍小女孩的后背,他知道,她一定是又想起了她惨死的母亲。 ※※※ 甘斐原本的打算是,救下这小女孩后,找个忠厚人家托付,自己多给那户人家一些金锞便是,可是几天下来,那小女孩便是与自己寸步不离,两只小手总是紧紧抓住甘斐的衣角,好像生恐跟丢了甘斐似的,而面色却总是凄然哀楚的模样,这样一来,甘斐就不忍心了,小女孩甫脱灾厄,自此孤孑一身,岂能就送到别人家去?甘斐最终决定,便一路带着她就是,等见到莫羽媚时合计一下,不行就回江南找个富庶人家收养,甘斐没有想过送到自己的乾家,一则自己已不是有资格的斩魔士,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返门庭;二则乾家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小女孩投身过去未必便是好的归宿。 甘斐已经发现,这小女孩很懂事,至少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才八九岁身形的样子,估摸着也该有十一二岁往上了,由于小女孩口不能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孩儿,好容易想了个名儿,既然是在这洽布堪镇附近发现的她,便沾个字唤她作洽儿,听到这个名的时候,小女孩第一次笑了一下,便连一向丑陋的脸上也似乎有了神采。就这样,洽儿成了这小女孩现在的名字。 对于镇里那闻名遐迩的烤羊,甘斐早就想去尝尝了,可洽儿身体过于虚弱,直到第五天上才算大致康复,所以甘斐一直相陪照拂,唯一一次出客栈门,还是他背着洽儿去镇里买了几件衣衫,既是给洽儿置办合身的衣服,也是给自己弄一件外衫,他原先的粗麻衣服已经盖在洽儿那惨死的母亲身上,未知是被山风吹走还是与身骨同朽了。 今天天色倒好,日头高升,照在市镇屋舍间,甚至还觉得有些炎热,是也,也快到夏天了,这里的气候和江南一样,到了季节便热得紧。 甘斐穿着新买的纱软罩衫,长襟飘洒,风渗纱衣,很透着股凉爽,好像又回到了昔日乔装士子前往屏涛坞的时分,洽儿挽着双角髻,着一身深青色的男孩袄服,这是洽儿自己选的,甘斐倒觉得正好,小女孩穿男娃娃的衣服也自在些不是? 看洽儿渐渐恢复,甘斐决定,在这里再住一晚,关键是大快朵颐一番,然后上路,这里离大司马驻军的洛阳还有几百里,即便是骑马赶去怕也要近十日的奔波,现在多了个洽儿,路上可不能耽误太久。 甘斐专门选的是中午时分去吃那烤羊,这时候相对来说人少些,关键他还存了个心思,若当真好吃,就一直坐到晚上,再吃一顿,到时候也不必担心没位子了,至于那匹瘦马,自然让它老老实实留在客栈马厩,爷是去吃rou的,那家伙一吃草的跟着掺和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段路只能靠自己的两脚一步步走将过去了,好在在即将到来的美味之前,这点小小的劳累还是值得的。 甘斐早问明了路径,这段路走的加倍畅快,当他鼻中嗅到一股怪香的烤rou气味时,更是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 阿善家的烤羊店铺在市镇的偏北方,只不过中午的时分,却也已经挤满了人,既有慕名而来的,也有不少回头客,几只开剥好的羊悬吊在店门口,店前则生了老大一摊炭火,火上安着好几个铁架,斩头去尾的羔羊四蹄张开,铺展着被钉在铁架上,一个赤膊上身,身上满是油光的大胡子不时转动铁架,间或用胳臂抹去头脸上被炭火催出的汗水。 这便是美味烤羊了,甘斐大乐,看看人多,忙不迭背着洽儿寻了一个空座坐下,说是空座,不过是铺着毡毯的一方木案,人则不避污秽的盘腿坐在木案旁,甘斐知道这是胡人的习俗,此刻食指大动,急吼吼的只想速速开吃,哪里还在意这些?兴冲冲放下洽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同时兴奋的搓搓手,对着迎上来的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大婶伸出一个指头。 “客人是……”这个胖大婶穿着的却是鲜卑服饰,显见是移居此地的东胡人,不过说话却是带着河洛口音的汉语,看着甘斐伸出的一个指头不禁一怔。 “一只羊,四角酒。”甘斐的表情庄重并带着期盼。 胖大婶会过意来,不由呵呵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哟,客人得多大肚子,吃得下一只羊去?客人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的烤羊不是论只卖,便是烤好了一份份的由你点,若依我说,客人先来个两份尝尝,要是好呢……就继续加,这一份也不少了,得有两三斤呢。” 甘斐快速点头,手指也从一个变成三个:“好,我要三份,不够继续加。” 又是个大食量的,胖大婶心里想着,笑眯眯的答应了。并且在甘斐望眼欲穿的神情中很快把用陶盘装着的羊rou和酒端上。 “吃!”甘斐对洽儿短促道了一声,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抓手取rou,但觉这烤羊滚热喷香,外焦里嫩,内里不知撒了什么佐料,微微一股辛辣之味,与羊rou的膻味倒是相得益彰,却是更令人倍觉食欲大开。 烤炙之法源于胡人,在汉代时才传入中原,只不过中原士人大多觉得这般烤炙rou食之法像是不开化的茹毛饮血之举,倒一直没有盛行,直至后世胡人群聚,这一食法才算渐渐普及,而这阿善家的烤羊又是鲜卑族秘制调味的美食,更有一番风味,甘斐一边欢快的吃着,一边发出满足的哼哼声,觉得果然名不虚传,油汗从两鬓流下,他也顾不得去擦一擦;洽儿毕竟是年岁尚幼的女娃娃,吃相就没甘斐那么不堪了,只是慢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 甘斐正吃的畅快,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顿有所感的抬起头,一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对面,正直勾勾的看着他手中的烤rou,更为过分的是,那年轻人似乎根本不在意甘斐的鼓眼回瞪,眼睛一刻也没偏离烤rou,并且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当别人这么注视你吃的时候,便再好吃的美食也打了折扣,甘斐不满的嗯了一声,提醒那年轻人注意,心里在考虑是不是就在那年轻人眼巴巴的注视中继续吃下去。 年轻人忽然说话了:“义叔,我要吃这个。” 一个干巴巴的枯瘦中年人靠近桌旁,恭恭敬敬的道:“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