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年之誓填沧海(上)
“困了么?” 女子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穿堂的风很轻柔,那是一个春日,阳光倾洒在红色纱裙上,刹那之间百花盛开。 “你不可能在这里。”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我又在做梦了。” 雾气缭绕的面庞渐渐清晰,搂抱着他的女子满头金饰,笑魇如花,“你什么时候来杀我?” 他的手一分分扼向她的咽喉,“你等着,很快,很快了……”那白皙的颈落入他手中,被制住的人儿眼里蓄满泪水,“你当真要杀我?你当真从没爱过我?” “呵……”他笑了一声,“你一哭我就知道你是假的,思夜想从来不哭,她虽然很多变很会伪装,但从来不哭。” 怀里的人儿睁大了眼睛,“那你呢?” “我么。”他温和的弯了下眉,“我很少哭。” 清风徐来,他黑色的衣袖猎猎翻动,白色的花瓣旋绕周身随风飞扬,一时间,黑衣、红裙、白花在空中定格出一副永恒的画面,一滴温泪落入土壤,不过片刻已然冰冷。 “重……”成坤一出洞窟便看到这个人站在面前。重开宴一身黑衣完全湿透,不知究竟出了多少冷汗,只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眼中神采时有时无,不知意识是否清醒。 这人这么笔直的站在那里,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成坤缩了缩肩膀,发现重开宴对他的声音没有反应,“你怎么了?”重开宴“嗯”了一声依旧不动,视线迷蒙的望着不知何处。 “你受伤了么?”成坤恍然回忆起这人无论有没有受伤、伤得有多重都是这么一副强势的模样,“你要不先进来吧?我师叔在里面。” 重开宴忽然抬起一只手,成坤吓得大叫一声,却发现他并不是朝自己出手,而是茫然的、茫然的伸向空中某个地方。 “你,你在干什么?”成坤一阵毛骨悚然,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股妖异感,他仅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能把他吓个半死,“那里有什么?” 重开宴倏地收紧五指。 痴人说梦,不得偏宠,情之所钟,谁来相拥。 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蓦地化作漫天赤蝶纷扬而下,如一场盛宴谢幕。孰为生者,孰为死者?孰为胜者,孰为输者?他茫然抬头望去,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苍穹之上仿佛按下一只巨手将世间万物拢入掌中,饶是他千方百计也无法逃脱。 “哈哈哈……”他笑了几声,成坤全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低低的问,成坤忍着恐惧颤声回应,“什么?” “有兄弟亲朋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的眼里有了光点,微眨了下眼睛朝他一笑,“别怕。” 他一声“别怕”,成坤连退几步跌回崖顶的洞窟中,宛如看见了什么诡异的怪物,“师叔!师叔!” “咳咳……”重开宴扶着胸口低咳两声,他身后是陡峭险峻的一千三百级台阶,以伤病之身冒险攀登,期间有几次可能就此坠下山崖万劫不复,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成坤的呼喊突然停止,洞窟之中传来一声佛号,声音回荡在山壁上成片的佛像间,*肃穆。重开宴定了定神,一脚踏入深沉的黑暗中。 松声如涛,千佛山上遍地佛像,而最大的一座佛像便是此山本身——本是断崖的一面被自然的鬼斧神工刻画成一张神似佛祖的面庞,而那处佛窟正是佛像漆黑的左眼。 “咦?” 千佛山下,小燕湖的湖水汇入大江,宽阔的江面上一叶竹筏悠悠飘荡,竹筏上的人听见了那声佛号一齐抬头望去,此时重开宴前脚刚踏进佛窟。 “怎么了?”其中一人问道。 “我看到了一只鸟。”另一人笑得美艳无匹,“那是一种很罕见的鸟。” “是么?”前一人兴趣缺缺,并不在意那劳什子珍稀鸟类。 “好大的一只鸟,羽毛真是漂亮。” “你想要我便给你射下来。” “你如何能将他射下来,这种鸟若是展开翅膀,那将遮天蔽日。” “哦?” 那美艳的人盈盈一笑,“此鸟生于淤泥之中,初生之时如同蠕虫,日益增长后破水而出、化而为鸟,若在旭阳升起之时被阳光照耀就会褪去一身污泥,变作金翅的神鸟。” 那人不耐烦的皱起了眉,“你在讲神话故事?” “你便当我是在讲故事吧。”白嫩的双脚荡在水中,随着水浪划出道道波纹,“我曾经养过一只这样的鸟。” “哦?它现在在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有成为神鸟的潜能,一直一直,把自己埋没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自己只需要一点阳光就能够腾飞而起,直迎苍穹。”红袖轻扬,她掬了捧水洒出一片晶莹,“真想看到那一天啊。” 聆听之人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忽然眉头舒展微微一笑,并不想再追究那怪鸟之事,他举起玉笛凑在唇边,悠悠的吹起一首《碧水岸》。 碧水、笛声、书生、美人,若非世事多诡谲,江湖应是如诗画。 只可惜……世间许多美好的事物,都败在这一句“只可惜”。 日渐西斜,时近冬日,夜色很快笼罩大地,千佛山上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山风呼啸声。 千佛崖佛像原本漆黑的左眼此刻亮起了一抹暖黄的光芒,仿佛是佛像半垂着眼帘默然观望芸芸众生。 成坤提着餐盒慢慢走在一千三百级台阶上,一边走他一边在想象此刻佛窟内的景象,又回忆起重开宴先前说的那些话。 今世事,今世了。他手指微颤,他能做到么?他没有重开宴那样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心性,他是个很懦弱的人,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一直接受不了现实。 佛窟里吟诵佛经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重开宴坐在一堆稻草上抱着膝盖,佛窟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和尚在念经一个和尚在看他,而他团身坐着一言不发,迷蒙的眼神几经变换,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绵的梵唱声中,他就像一只等待被度化的妖怪,眼底复杂涌动的情绪随着夕阳落山也如熄灭的余烬般平息了下来。 诵经声停止,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时成坤进来了。 “成空师叔,戒昏师公,开饭了。”成坤将餐盒挨层打开,饭菜的香气四溢,忽然动作一顿想起少了一个钵,重开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那个铁钵放到了地上,推远。 他在干什么?成坤睁大了眼睛,重开宴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顺利的拿到了铁钵。 “不知施主姓名。”两个和尚里一直诵经的那位已年过四旬,名叫成空,与现任少林主持成寂、曾在北辰殿露过面的成伦是师兄弟。 成坤心道师叔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为何还有此一问,只听重开宴低声道,“重开宴。” 成空一直盘坐在地不动,“施主究竟是何姓名?” “无论日后死或生,我都叫重开宴。” 成空碾动佛珠,“成坤,给他一碗饭。” 成坤看了看餐盒中的饭菜,“他不吃青菜。” 重开宴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成坤瞪大了眼睛,这人不是说过再也不会吃青菜了?他盛了一碗米饭夹了许多青菜将钵递了过去,他的手还是有些抖,重开宴伸手去接,他不经意触碰到了他的手指,重开宴的手指冷得就像一块冰。 他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重开宴自然的接过饭碗,“能问出这种话来,你真是一个好人。” 成坤又是一怔,“我做过坏事,但我还想做好人。”他难得距离重开宴这么近,重开宴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另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成坤又惊又怕,仿佛是被老虎摸了两下。 成坤又为另外两个和尚盛了饭,他每次只会带三个钵,这次多了一个人就少了一个饭碗,他打算回到少林寺再吃。成空朝佛窟深处的黑暗里看了一眼,“师叔,吃饭吧。” 那端坐在阴影里的和尚年纪比成空大了十几岁,两条长寿眉已经花白,却没有应有的慈眉善目之感,他的身形比成空壮硕了一大圈,盘腿坐在那里就如一座山一样。 佛窟顶垂挂下的一只笼子正悬在他头顶,若是落下来能正好将他罩住,此刻那笼子被灌入佛窟的山风吹得摇摇摆摆,看起来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