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梧桐叶落秋将暮(上)
清风吹过平原,低矮下去的草野中露出一点白影。 江浸月半蹲在雨后湿漉漉的草地上,身边七倒八歪的躺着几个人,运输酒坛的推车已然翻倒,周围散发着浓厚的酒味。 他挥剑一劈,面前的酒坛被横着削去三分之一,里面赫然有一个夹层——这酒坛中竟还有一个酒坛。 “果然是火油。”江浸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北辰山,眉头紧蹙。这一定不是唯一一车偷运火油的队伍,北辰殿必有重大变故。 江浸月霍然起身,大道上远远的又驶来一辆黑衣车队,他将长剑背在臂后迎了上去,对方见有人拦路放慢了速度。 “你是何人!我等乃北辰殿中人,速速让开道而来!” 江浸月白衣胜雪眸光似剑,缓缓抬剑横于身前,“帝都江家,江浸月。” 谁想,一听到这个名号,车队中人纷纷拔出武器围了上来,江浸月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手中剑花一闪迎了上去,一来一回,兵器交击,扭身错步,银光如练,霎那间已重创数人,漫天雪光中,近旁有人低声吟诵道: “楚天千里清秋落。” 江浸月翻腕挽花,花随剑转,扬起清风阵阵,剑波如水波,圈圈漾起扩入长空。 “离人仿徨归人歌。” 他低身伸腿一个横扫,绊倒数人,压倒枯草一片,面前一剑刺来,他伸手夹住剑尖,指上带着黏劲,一拉一带,出剑者被他拉到身边,剑风呼啸,转眼又伤一人。 “歌如割,旧如婀。” “邀醉别那月如梭。” 寥寥几招,围攻之人已呈败势,江浸月只将他们的手腕脚踝划伤,并不伤及他们的性命,当下抓起一人来,“你们受何人指使?为何运送火油?” 那人心一横牙一咬,咔的一声,想要咬破口中毒囊的牙磕上了楚天剑的剑刃,江浸月横剑在手,面如寒霜,这些人都是死士,先前他放倒的那些人全部服毒自尽,这番毫不犹豫慷慨赴死的情境,倒与某段记忆有着相似性。 “思夜沉沉永堕天河渡。” “了无了无,夜尽鹰归无觅处。” 江浸月握剑的手忽然一颤,那人一个后仰避开剑刃,随后猛地撞了上去,剑锋破喉,那人很快浑身瘫软,倒地流血而亡,其余人纷纷服毒自尽,顷刻间口中毒血喷涌横躺而死。 该死。江浸月跪倒在地,用力将自己的右腕朝地上砸去,周围一地死尸,与方才那队人的结局一模一样,他连一个活口也没能截下来。 如果不是这只手……他轻呵一口气,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咔哒一声将被砸错位的腕骨正了回来,呼了口气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之色,“阁下可以现身了,方才一首词作实在精彩。” 枯黄的树丛后站出一男一女,男子面容儒雅,手握纸扇,女子年龄尚小,还是少女身形,样貌精致可爱。 “少侠可是‘月满霜河’江浸月?”那男子手执折扇鞠了一躬,“在下遥迢,这位是衣期。” 江浸月收剑回鞘抬手作揖,“原来是‘善文’的遥迢辙与‘善诗’的衣期辙,不知二位怎会在此地?” 遥迢与那少女对视一眼,“江少侠是去北辰殿寻青衣侯的吧?” 江浸月点了点头。 “青衣侯召集三年前的幸存者,想必是为了解释三年前发生的事,以作出针对思夜想接下来行动的对策。但这次前来北辰殿议事的人只有四分之一是本人前来。”遥迢沉沉的看了他一眼,“不瞒少侠,北辰殿,并不承认这位青衣侯。” 江浸月并没有生气,他心里也清楚,要让天下人承认重开宴这位“横空出世”的青衣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二位是去?” “我两人在青衣侯达到之前先行出发,前往几位幸存者家门中拜访。” 原来是要听他们亲口承认。江浸月点了点头,“那,结果如何?” 遥迢沉静的眼光波动了下,“我听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甚至一些细节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怖,可事实,仍是事实。” “是。”江浸月笑道,“就算再怎么不愿承认,发生了的毕竟还是发生了,不能因为太过痛苦就幻想它没有发生过。” 遥迢再度朝他鞠了一躬,“此次归来,我心中对三年前的所有幸存之人充满了敬意,赶紧回来想面见青衣侯,只是快到北辰殿时发现了这些行迹古怪的人冒充北辰殿中人,于是绕道远行一路跟随,这才遇上了少侠。” “原来如此。”江浸月叹息一声,“事出古怪,我们还是赶快前往北辰殿吧。” 遥迢点了点头,那名唤衣期少女却道,“江少侠,冒昧一问,你的手……” 江浸月脸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自残行径有何问题,“无妨的。”他活动了下五指,微微一笑,“老毛病了。” 遥迢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如今白骨女重出江湖,武林怕是又将起变故,少侠身为天下第一剑,责任重大,切要善待自己才是。” “没办法。”江浸月手扶剑鞘长身玉立,遥望着北辰殿的方向,“谁叫我想救某个笨蛋呢。” 北辰殿内殿,一片漆黑中,唯有一间房亮着灯火。 哐。半合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门板猛地撞到墙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小唐!你杀人了?!” 唐初瞪了他一眼,随手把手上的人扔向床,床上还躺着的另一个人,此刻刚刚神志清醒,正苍白着脸看床边的人为她被割开的手腕缠上绷带,唐初进来后,她眼睁睁的看着床边的人被扔过来的人砸中。 “啊!这是谁?”黑衣人手忙脚乱的把那人拉起来,唐初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少年英雄青衣侯。” 被扔出去的人微微动了一下,似乎短暂的恢复了知觉,“北辰殿主梅粮新?” 黑衣人把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尊佛端端正正的放到地上,“我很有良心的谢谢。”名字又不是自己取的,他能怎么办?谁想整天被“没良心没良心”的叫着?他只能努力做一个有名的人,这样别人对他的称呼就会从“梅粮新”、“小梅”、“老梅”改成“殿主”、“殿主大人”了。 唐初蹲下身来敲了敲床板,“劲气,怎么化解?” 那人靠着床沿,低垂着头不做声,床上的少女看到他的侧脸,宛如见了鬼一样,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阿宴。”唐初放低身子看着他的正脸,“她太年轻了,你不救她,她会死。” 那人把头别到另一侧去,唐初跟过去继续看他,“阿宴。”少女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声声喘息拖得绵长而艰难,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灼烧着她的生命。 依旧无应答。 “我以为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唐初扶膝起身,低头淡淡的看着地上的人,“我听说你在万千世界里救了很多人,我很高兴,所以我决定见你一面。”他忽闪了下眼帘,表情冷漠而寡淡,“是我错了。” 他转过头去看向床上的少女,“姑娘,你没救了。” 那女孩睁大眼睛看了他片刻,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血来,锦绣的被褥被染得一片血腥。 “救救我……”她鼓起勇气,用尽全部力气朝他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地上那人的肩膀,“求求你……我是……有隐情的……我不能死……”她的脸上有透明的泪珠连结成线,接连坠落,“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明明觉得我很不一样……不是么?”她拼命全力想要求救,颤抖的指尖一寸寸的伸过去,“求求你……我听说过你的事……我不是来刺杀你的……我……知道你不是坏……” “人”字还未出口,坐倒在地的人忽然向侧一让,竟是宁可她那只手跌坠下去也不愿衣服上沾染血迹。 梅粮新叹了口气,“这个,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何种原因假扮衣期辙,不过事到如今,你还是告诉我们你的真名吧。” 是的,那个濒死的女孩正是那位笑容甜美的“衣期辙”,只是往日的音容笑貌此刻已经苍白如纸,如一朵破碎的花,即将被风吹散。 “咳,咳咳……”那少女趴倒在床沿,不断的吐着血,透亮的眼瞳因积满了泪水显得光彩流动,“我……不能说名字……” 梅粮新不解,“为何?” “我不要……被他写进去……”她唇齿染血,指尖亦是血迹斑斑,此刻这沾血的手指正直直的指着地上的人,“我宁可……没有名字!” 这是她说的最大声、也是最清晰的一句话,此后便闭上眼睛昏了过去,手垂下床沿,滴滴鲜血顺指而下,在地上积起一小潭血泊,不断的朝地上的人蔓延过去。 梅粮新摇了摇头,唐初抬头冷冷道,“把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