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
“可是,”关卓凡缓缓说道,“母后皇太后毕竟不是圣母皇太后。” 顿了一顿,“臣……有一句说一句,若论睿智聪敏、心思缜密、杀伐决断,三个母后皇太后,也不及圣母皇太后的。” 这个话,不晓得是褒是贬?慈禧又不吭声了。 “至于这个谣言,”关卓凡说道,“太后明鉴,大约更不是母后皇太后有本事造作出来的。” “那……会是什么人造作出来的呢?” “臣的手上,”关卓凡说道,“并无明证,不好指名道姓。可是,太后也晓得的,暗地里,伺机而动者,何止一人?不然,前头的揭帖案,是怎么来的?” 揭帖案?你的意思是…… “还有——”关卓凡继续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慈禧微微一怔,“你是说……老七?” 关卓凡不说话了。 “老七确实昏聩!我,我恨不得……” 此刻的慈禧,确实是恨极了奕譞,恨不得一把将他从北京抓了过来,摁在地上,狠狠的抽他的大耳刮子:亏你还是我的妹夫!亏我一向把你当成……我的人! 可是—— “可是,”慈禧犹疑的说道,“老七为人做事,一向糊里糊涂,这个脑筋——他未必能有吧?” 关卓凡一声冷笑:“他那位五哥,为人做事,更加糊里糊涂,不也弄出来一个揭帖案?” “这……” “朴庵‘一向糊里糊涂’不假,至于‘这个脑筋’嘛——” 关卓凡又是一声冷笑,“他没有,他下边儿的人,未必就没有!他都做了些什么,臣还没有来得及回给太后知晓呢!” 慈禧心中一寒:是啊,之后,一定还发生了许多事情,有的事情,一定非常严重——他甚至都怀疑是老七派人刺杀他的了! 想到这儿,轻轻的“嗯”了一声。 “母后皇太后那儿,”关卓凡说道,“臣不说别的,只说她说过的一段话——这段话,是母后皇太后对七福晋说的,臣冒昧,先替七福晋向太后回禀了,七福晋入觐之时,太后可以向她求证。” “她……说了什么?” “母后皇太后说,”关卓凡说道,“‘不管嗣皇帝是哪个,也不管她做过什么,圣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叶赫那拉.杏贞!” 慈禧心头一颤。 “还有,”关卓凡继续说道,“嗯,‘有我就有她!你放心,她不做圣母皇太后了,我也就不做母后皇太后了!’ “东边儿”居然说过这样子的话? 太出乎意料了! 慈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 “臣要劝一劝太后,”关卓凡说道,“这个,俗话说的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如此,姊妹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位皇太后,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都是不能够……闹生分的。” 慈禧默然半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也许是我……遭逢大变,一时之间,想的太多了一些……” 顿了一顿,“宫人验身,毕竟只查了长春宫、太极殿,穆宗皇帝那个性子,得了空儿,就到处闲逛的,或许,在别的哪个宫里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也说不定……这也看不住的……紫禁城那么大,那么多宫人,也不可能一一查清楚了……” 无论如何,还是扣死了一点:穆宗的“杨梅”,是在宫里边儿沾染上的。 “这也看不住的”,貌似是为慈安缓颊,可是,这句话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也没有——真要“看”,绝没有“看不住”的道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慈安失职。 还有,“或许,在别的哪个宫里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紫禁城内,长春宫、太极殿之外,穆宗最爱去的两处地方,一是慈安的钟粹宫,一是丽贵太妃的永和宫。 关卓凡心中,一声叹息。 但他不能怪慈禧,现在的慈禧,犹如一个落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是一根稻草,只要能把“杨梅”的恶名儿从自己身上揭下来,不论甩到谁身上,她都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关卓凡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的神情告诉慈禧,对她方才的这一番譬解,他是不大以为然的。 慈禧暗暗的提了提气。 “你坐……” 关卓凡坐了下来。 “我的冤枉,”慈禧的声音,微微发颤,“没有谁比你更清楚的了……” 说到这儿,咬了咬嘴唇,向着关卓凡,颤巍巍的伸出手来。 在情在势,刚刚坐下来的关卓凡,不能不站了起来,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慈禧的手,柔软滑腻,可是,冰凉冰凉的,而且,微微的颤抖着。 刚刚生产不久,较之怀孕之前,慈禧其实丰腴了一整圈儿,然而,握着她的手,关卓凡的感觉,却刚好相反,掌握中的女人,娇小单薄,似乎自己一松手,就会—— 唉,我也说不清楚,就会什么? “卓凡,”慈禧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中,泪光莹然,“你……一定要替我洗刷啊!” 关卓凡的心,颤动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慈禧的这个样子:风雨过后的面庞上,除了哀哀的求恳,还有掩饰不住的恐惧、惶惑以及……希冀。 她唯一的希冀。 正是这“唯一的希冀”,置她于如斯恐惧、惶惑之境地。 太讽刺了。 那种对自己的深刻的厌恶,又一次从关卓凡的心底冒出来了。 他吸了口气,“臣……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四个字,不能让慈禧真正放下心来。
“卓凡,不是‘尽力而为’,是……‘一定’、‘一定’啊!” 关卓凡感觉到,慈禧的手,正在不由自主的使着劲儿。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慈禧的话,带出了哭音,“我这辈子,就没有法子,从这个官港行宫……走出去了!……” 我这辈子,就没有法子,从这个官港行宫走出去了…… 这—— 这不就是我这个始作俑者最初设定的目的吗? 真的是太讽刺了! “是,”关卓凡极艰涩的说道,“臣……一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他自己也不晓得:我是真答允了慈禧呢?还是又对她撒了一个新谎? 再者说了,这种事情,如何“洗刷”? 水已经泼出去了——还是脏水!如何才能够收的回来? 覆水难收。 “卓凡,”慈禧试探着说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看着……可不可行?” 之前,即便在两人最浓情蜜意之时,慈禧同关卓凡说话,也没有用过这种口气。 “请太后训谕。” “那个禄儿,怎么说,身子都是破了的,你看,能不能……” 我就知道,你会打禄儿的主意。 一个小宫女的死活,在慈禧眼里,自然如同蝼蚁之生灭,可是,关卓凡却不愿自己的手,染上真正的无辜者的鲜血。 禄儿是真正的无辜者,而慈禧,虽然也是“无辜”的,但就如关卓凡自辨的那样,她是上位者,在权力的游戏中,没有谁是真正的无辜者。 “我晓得太后的意思,”关卓凡平静的说道,“不过,晓得禄儿‘验身’结果的人,不在少数,除了太医,还有内务府的人——经了内务府手的事儿,哪有一件是保得了密的?” 顿了一顿,“最关键的是,禄儿无辜,母后皇太后也是晓得的。” 慈禧默然。 “骤然变更前议,臣恐怕……会引起更多、更大的猜疑。” “那……” “这个事情,不能草草而行,太后且宽厪虑,容臣细细斟酌,谋定后动。” 说到这儿,关卓凡轻轻吁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既领慈命,必定全力以赴,请太后……放心。” 臣之性命呼吸,皆太后之有也——哎哟,这个话,太动听了! “好,好,”慈禧的眼中,放出热烈的光芒来,“我放心,我放心!” 唉,也不晓得,您是不是真的“放心”? 反正,我自个儿,是不大放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