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章 聪明的女人,荒诞的戏剧
关卓凡默然。 养心殿西暖阁中,除了他和慈安,没有第三个人,但门外的明殿里,窗外的院子里,都有许多太监在忙忙碌碌,压低了声音说话,外边应该是听不见的,可是,这儿,怎么也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其实,这个问题,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 现在,慈禧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论小皇帝的病情多么严重,甚至有不讳之事,在生产之前,她都绝没有回来的可能。 既如此,告诉她,抑或不告诉她,有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慈禧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无法赶回北京,那就只有干着急干上火,她目的身子,最忌的,就是这个,万一,因此而—— 可是,儿子重病,却不给母亲知晓——何况,这个儿子,是皇帝,这个母亲,是圣母皇太后——怎么说的过去? 过了片刻,关卓凡平静地说道:“此事……只有仰赖母后皇太后乾纲独断,非臣所敢妄议。” “嗯,你说的也是。”慈安斟酌着字词,小心翼翼地说着,“我想,meimei到天津,为先帝祈福,是好大的一件功德,断不能半途而废的,不然,莫说先帝在面……就是皇上,身为……人子,也是不安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个事儿,说给meimei听,她如果回来,为先帝祈福的事儿,就算半途而废了;不回来吧,隔着那么老远,心里着急,‘静心祈福’什么的,无论如何谈不上了!总之。只要说给她听,这件大功德,就——唉。既如此,又何必叫她难做呢?” 关卓凡惊异地看了慈安一眼:这件事情。她其实早就想过了,且已想得非常透彻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就是自己来编,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心中,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况味。 “是,母后皇太后圣明。” “再者说了,”慈安说道。“meimei又不是医生,就回来,也——” 顿了一顿,说道:“所以,这个事儿,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她的好。” “母后皇太后……圣明。” “等他们来了,这个事儿,我同他们说吧。” “他们”,指的是奉诏入宫为皇帝“叩喜”的亲贵和军机。 关卓凡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个女人。实在是……唉! 还有,她哪里笨了? 在某种意义上,她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之一吧! 他无法清楚表述自己目的心情:感激?惭愧?负疚?迷茫?…… “是。” 除了这个“是”字。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门外殿外的人来人往,反衬得西暖阁内出奇的安静。 “对了,”慈安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打破了沉默,“上一次,六福晋进宫问安,听她说,这段日子,六爷一直住在香山碧云寺。吃斋念佛,传旨的太监。到了凤翔胡同,不会扑个空吧?” “应该不会。臣听说,恭亲王昨儿个已经回到城内了。” “啊,这个,倒真是巧……” 事实上,这个,不是什么“巧”。 关卓凡看了一眼摆放在角落里的大自鸣钟,说道:“回太后,时辰差不多了,住的近的亲贵军机,大约已经快到了,臣……去军机处等候他们。” “啊?哦,对,对,你去吧。” 第一个到的,就是恭王,他和关卓凡见了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两只手抓住关卓凡的两只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第二个到的,是钟王,他是明显被吓到了,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恍惚。 军机处里,虽然有恭王和关卓凡两位哥哥,但这个场合,不能请安,不能问好,他对着恭王和关卓凡,默默地呵了呵腰,在角落里寻了张凳子,坐了来,一声不吭。 很快,睿亲王仁寿庄亲王奕仁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以及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都到了,四个大军机,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也到了。 屋子里挤满了人,灯光昏暗,人们小声地交头接耳,气氛十分压抑。 最后一个到的,是醇王,他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嗐!怎么出了这档子事儿!” 恭王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瞎嚷嚷什么?什么叫‘这档子事儿’?这是‘喜事儿’!” 醇王立刻收声。 不过,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儿”,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实在是难为了一班亲贵重臣。如丧考妣是不行的,欢天喜地更加不行,屋子里,人人都觉得别人脸上的神情,古怪难看,却不晓得,自己的神情,在别人眼中,一样是古怪难看。 尤其是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四个。 这四位,有的是“罪余之家”,如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有的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大风浪,如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他们身上,都没有什么像样的职分,也从来没有办过什么像样的差,与政治中枢,一向隔膜,别的人,进宫之前,大都由传旨的太监口中,得知出了什么事儿,他们四个,却是一无所知——既没有人巴结他们,他们自己也不敢问;。
可是,宫门钥之后,传召外臣,体例所无,必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才会这么做!不晓得这个“天大的事情”,是出在宫里边儿,还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单是想一想,就差点儿要晕了过去! 因此,紧紧地揪着心,微微地打着哆嗦,进了宫。 一进宫,眼睛瞪大了,宫里居然在张灯结彩——什么情况? 有什么喜事儿吗? 不对啊! 见到的每一个人——值班的官员太监苏拉,人人脸上的神情,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 这才知道,皇上“出天花”了。 果然是“天大的事情”! 虽然,这个事儿不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可那份惊骇莫名,也不必说了。 “人既然到齐了,”关卓凡说道,“二哥,六哥,咱们就‘请起’吧!” “二哥”,指的是庄亲王奕仁,他行二,年纪比恭王还要大出一截,在坐的亲贵中,辈分是最尊的。 奕仁点了点头。 “就请二哥打头,六哥次之……” 奕仁连忙摇手:“逸轩,这个使不得,这个很该由你……” 顿了顿,“或者老六……” 恭王打断了他的话:“二哥,逸轩排的次序是对的——这是‘叩喜’,不是朝堂议政,你若不在,自然是我打头——你就别瞎推让了!” “啊?啊,好,好……” 于是,庄王打头,恭王次之,一大屋子人一个个出了军机处,鱼贯而入内左门,沿西一长街前行,左转入遵义门,再右转入养心门,进了养心殿。 “叩喜”的地点,自然就不是西暖阁,而是平日议政的东暖阁了。 一进明殿,抬头一看,氤氲缭绕之中,居然是一尊宝象庄严的神像——柳眉樱唇,竟是一位女神仙。年纪大的,晓得这是什么花样;年纪小的,不免又瞪大了眼睛,这是何方神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东暖阁内,有站有跪,乱糟糟一大屋子人,烛光摇曳中,一片参差不齐的“给皇太后叩喜”“给皇上叩喜”的声音,此起彼落。 这个场景,叫关卓凡有了一种颇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是一个戏台,正在上演一台荒诞的戏剧。 中国,真的是不能不改不能不变了。 可是——自己不正在利用这种荒诞,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吗? 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