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节 东夏之义
案情已被充分剖解,没人敢断言狄阿鸟的决定是错的,而在他们难以权衡的时候,大王的权威就是足够的秤砣。 于是身边的决策圈子被撬动,意见逐渐一致。 外围的重臣仍在探风说情,也庆阿、纳兰山雄他们本来是怕引火烧身的,但迫于外界的压力,又听人说狄阿鸟的旧部下也牵扯到里头,也分别派人来到,明里是问朝廷怎么公断,那实际上,还不是怕狄阿鸟有所偏向,而自己不出头,将来被同宗同族乃至广大部众所诟。在东夏,政法分离,官员们自然将结果推给断事之法官,掉头再寻断事的法官,法官却告知在收罗证据,一切等证据齐全,再引经据典。 既然在官衙和司法上问不到,他们只好去探狄阿鸟的风。 不过还没等到他们探,狄阿鸟就先征询他们的意见了。 他定下审案的时间和地点,下令用公车从定夏幽燕各州接来足够多的名望之士,又分别给德楞泰等重要将领写信,将情况一一说明,告知说:“此一案的情况就是这些,至于将来哪族牵涉的人多,哪一族牵涉的人少,都不应该是你们觉得烦恼、愤懑和疑虑的,哪怕你们觉得哪一方轻了或者说是重了。东夏一国建于孤手,亦有汝等之愿望及信念,当日孤曾有言,东夏之国,将无族别之分,凡国人皆为东夏之国人,当以平等视之,凡士为东夏之士,相忘之族别,唯忆忠、勇、信、良、善、孝悌之德,相信你们也与孤一样,现在一样,将来也一样。也只有你们与孤一样,东夏的国人才能性命受到相互的珍视,从而安居耕作,相处友善,不分彼此。为此,我们还制定出大夏律去甄别那些错的事情,误的事情,有罪的人,无罪的人,虽无心却犯错的人。可以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共同问题,不是谁哪一族承担这次械斗事故的责任更多一些,而是我们要应该下定决心杜绝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劝说不能制止,那就不能用劝说的办法。现在,在孤的脚下,已经永逝了数十条性命,他们年长的已经过了六旬,年轻的才不过十五、六岁,没有死在敌人的利刃之下,也没有死在疾病之中,却死在自己人的殴斗中,也许是因为孤还不能让整个国家的人都知道,东夏一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公等睿视,孤当奈何” 也庆阿是第一个回信的,捎话说:“既然已经跟随了大王,已是阿奴阿臣,不敢自称阿兄,大王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命,哪怕万千虎狼,亦在所不惜,这一次有族人牵扯其中,我怕大王处置不当,使得猛扎特人离心离德,也是受人所托,想去说情,却没想到大王先一步询问我的意见和看法。我觉得大王真是太看重我了。我自幼生长在部族,能有什么见识可以给大王出主意呢,想来想去,反想起很多发生过的事,我十一岁那年,我的阿叔见别的小孩在我们的牧场玩耍,驱车相赶,碾压到孩子的手脚结果却爆发了战争,本来只是两家人的战争,两个部落却都牵扯进来,那时,也留桦才四岁,敌人说来就来了,马蹄铺天盖地,也留桦被吓得大哭,站在平板车的前面不知所措,我就拽着她,把她放到车轱辘的后面,拿了一个毡毯把她盖住,而自己干脆跳下了刺骨的河水,在里头躲起来。长大后,每当想起这样的岁月,我就在想,如果小事被谁在当中制止了呢,还会有那场断断续续打了三四年的战争吗。可是能被谁制止呢那场战争不能,但现在的东夏大王能。大王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采取什么手段,我想都是对猛扎特人的恩赐,是对的。所以,我支持大王的任何决定。” 德棱泰等人也很快回信,表示无条件支持。 唯有纳兰山雄却因为战争时期被狄阿鸟的谋略给玩怕了,怕被狄阿鸟推出来阴一把,被所有的党那人看不起,来信最晚,却说:“臣下虽然知道这件事影响很差,陛下怕一定要杀一些人,无论臣怎么说,说什么,都不改初衷,但是还是希望能够多宽恕我们党那人,毕竟他们都是拥戴陛下的” 狄阿鸟对纳兰山雄的举动也是心知肚明。 他也没有再给纳兰山雄写信说明,而是让人如期准备,自己则赴北平原去了。 到了北平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入黄埔,把即将出兵作战的事儿和当下发生的械斗案件一起抛了出来,引发出声势更加浩大的议论。靖康有邸报,东夏也有,而且邸报就设在黄埔,刊印出来,不但通行官衙,而且会下发给各乡乡老,让各乡的乡老讲给百姓们知道,于是这场舆论很快就在狄阿鸟的诱导下,演变成以黄埔学子摇旗呐喊,邸报为利刃,乡间为战场。 “私斗可耻,国战光荣”的言论开始充斥人的脑海,几乎全国都在翘首,想知道这个案子会被怎么判,然而狄阿鸟一反思,又让纳兰容信代笔写一篇以械斗之力治水利刊发出去。 这篇文章的用意是想造势,让各地重视水利建设,将发泄不出去的丁壮之力转移到水利上去并有意让人在审案的时候提出来,给那些原本械斗判了死罪的人以工代罚去修水利,好顺势给更多人活命。 可惜的是,这篇文章被淹没在众多的口诛笔伐中,打了个水漂,就沉了下去。 各地的公车一路驰到,案子也在陪审中判了下来。 朝廷以死伤人命的数量量刑,四十人在湟水岸边呼喊着“私斗可耻,国战光荣”,然后集体自尽,其余两千余人被罚为劳役,可谓东夏第一大案。 狄阿鸟没有去。 风雨一缕,扑面沾湿。 他素衣敛颜,在北平原上的花石台上遥遥祭拜这些死者,受悲情感染,突然给身边的文武涕零:“孤平生杀人无数亦,自以为铁石心肠,却不敢亲眼见他们赴死,他们不是什么坏人,有什么罪吗” 郭嘉拉着他的衣裳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话,他却还是说:“虽然有罪,却非恶人,不致死呀。孤只是为了让人记住群械是死罪,硬判了他们死罪。” 史文清脾气硬,怕影响坏,干脆就问他:“不合律么现在你怎么又说虽然有罪,却不致死” 狄阿鸟无话可说。 其实大多数人还只是想劝大王别哭,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劝,得到了史文清的鼓励,又有监察之责的人上来,问:“大王为东夏之王父,何以有妇人之仁”还有人说:“吾东夏之民视大王如神明,若大王为之垂泪而非唾弃,会不会有人故意犯法,以换大王之怜惜呢”张铁头横剑截到他们面前,怒喝一声:“这是什么话都给我闭嘴。” 狄阿鸟制止住张铁头,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心里真的很悲伤,他自问自己没有枉杀无辜过,却是没想到,好几个忠心耿耿,跟着他的部下,没有死在敌人手里,被他杀了。 共富贵难呀。 一名骑兵从湟西赶到,上来通报死刑的执行,却也在哽咽着,大声喊道:“除一人因自杀手软,求人行刑,其余所有人犯已全部自裁,他们临死遗言:但求来生再追随陛下。”狄阿鸟再也控制不住,又是潸然泪下。那骑兵却又说:“定案之后,高显私下派了人,要把这些死刑犯营救到高显去,却被人们断然拒绝,有人声色俱厉地说:吾等夺水,却不欲事至此矣,当此裁决,不死不以谢罪。尔高显国人,不知吾东夏之义也。吾等不死,则东夏之水争不绝,吾等若死,则千百人生。” 群臣热泪盈眶,精神振奋,纷纷评说。 狄阿鸟却伸出抖颤的手,呻吟一声,似乎头晕目眩,原地打了好几个转。 众人抢过去,将他送回行宫。 他一醒来,给身边的纳兰容信和郭嘉说:“孤。沦落为jian雄矣,岂不是在借四十颗人头来安定国家呀。” 郭嘉却也有微责,回头扫了一眼外面慌张的人群:“大王如此沉痛,在诸臣眼里,软弱暴露无遗,将来何以约束。” 狄阿鸟点了点头,轻声说:“孤心中之沉痛,非尔等理解,然沉痛归沉痛,孤还不至于昏厥过去,只是恍恍惚惚,怕不能全了兄弟的情义。” 他要求郭嘉把张铁头、陆川等人叫进来,说:“孤今日失态了,不光是只为他们,而是突然从他们的身上想到尔等呀。孤突然很怕,害怕你我有一天会君臣义绝,不能共享富贵呀,你们无论多大的困境,都曾跟随在孤身边,一起出生入死,孤珍视如手足,但国事面前呢,孤又怎么能不一视同仁,你们一旦不注意自己的羽毛,孤又怎么将你们一一顾周全呢。也许别的国王成就了王业,却害怕自己一起起兵的兄弟争权夺利,想着如何让他们放弃权力,抱抱美女,享受财货,不要威胁自己的统治为了这一切,就忽视那些小节和一般的国法,哪怕他们草芥人命,贪张枉法,只要能把权力收回来就行了。但孤不是,孤自认为胸中有口正气,允许不了,孤不会在大事上怀疑你们,永不妄收尔等之权,但要求你们与我一样,以东夏为己任,不乱来,不违背良知。” 他又说:“请你们记住,也告诉咱们那些老兄弟,要多读律法,多谨慎行事千万不要把孤再逼到这份上,好吗” 众人泪流满面,竞相称诺。 狄阿鸟坦然说:“这一次是孤错了。孤依照国情,从重下手,还不允许他们以爵抵罪,除了这回开了例的群械,以后在其它事上不会了。”